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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敢要就给。”她说,“看他们怎么把枪送回来。”
她把便衣丢下不管,抬腿朝巷口走,在几支枪口下走到双手受铐的年轻男子身边。
年轻男子看着她笑:“阿姐欢喜?”
大姐抬起巴掌,抽了男子一个耳光。
“你死哪里去!”她张嘴就骂,“没爹没娘吗!”
男子抽口气,抱怨道:“阿姐,下手轻点。”
大姐抬手又是一巴掌,打得比上一掌还重。
“让你长点记性!”
男子不改笑脸,继续抱怨,说今天倒霉,挨了便衣老总一顿揍,人家分不清青红皂白也就算了,阿姐这是干什么?自家老三知根知底,别这样下手。多年不见,见面欢喜,他要是没爹没娘,怎么会在这里?
大姐转身跟便衣头头交涉。
“恐怕有些误会。”她问,“我家老三闯什么祸了?”
“什么老三?”
大姐告诉对方,她是这男子的大姐,他们是亲姐弟。
便衣头头当即表示怀疑:“不对吧?鹧鸪鸽子混一窝?”
大姐让对方仔细看一看,他们亲姐弟长得不太像,大姐个子不高,小弟个头不矮,眼睛鼻子各长各的样,只剩一副高颧骨有点像,因为他们父亲长的是这种骨头。她是家中大姐,所谓“大姐大姐头”,小弟的事情她管。
“他惹你们什么事?”她再追问。
便衣头头说惹的是大事,“土共”。
大姐不禁发笑,转头夸奖老三有出息。几年不见人影,阿姆天天骂,不知道人死在哪里。真是跑去当“土共”吗?
所谓“阿姆”是土话,说的就是母亲,也称“老姆”。“土共”是蔑称,老总们以此形容本地共产党人员,“土共”多土生土长,亦称地下党。民国三十七年初夏这个时间,国共内战已经进行了两年多,逐鹿北国的共产党解放军日益壮大,南方大片国统区的地下党乘势而起,与解放军遥相呼应,已经成为国统当局的心腹大患。
年轻男子大声叫屈,连叫阿姐别听乱讲,他不是“土共”,只是个做小生意的。当年告别老母和姐妹,横下一条心离乡谋生,一跑跑到南洋,几年过去,止不住想念家中亲人,于是穿件长褂,买顶礼帽戴回家。哪想刚上码头,到了渔港,没到家门口,几个便衣老总就扑上身来。
便衣头头不吭一声,让他俩说。他悄悄使眼色,手下便衣相继挪动位置,堵住大姐和小陈的退路。
“想干什么?”大姐发现了。
头头不动声色,称今天厦门学生大游行,共党分子借机大肆活动,这个阿康秘密潜入厦门,行踪早被掌握。今天该嫌犯窜到此地与人接头,发现不对试图逃离,受到缉捕。到底是不是“土共”,到厦门搞什么,跟谁接头,或者如他自己所称只是个做生意的南洋客,带回去自有办法问清楚。
“你们尽管去问。”大姐说,“今天先给我留着。”
她告诉便衣,她这个弟弟家中排行老三,大名钱世康,小名阿康,一向都是良民,人长得高,书读得好,可惜生逢乱世,从小遭罪。前些年日本军队占领厦门,他受不了鬼子欺压,离家出外谋生,一走无影无踪,无音无信,让母亲和家人满世界找,万分焦急,说来很是不孝。如果他居然当了“土共”,变成党国罪犯,那就是大逆不道,让便衣长官追着抓也算活该。今天下午却不好这么抓走,人得先留给她,有自家私事要办。她准备亲自过一过堂,看看老三是不是真的长了本事。警备司令部是干什么的?她见过不少共产党,土的不土的,真的假的都有,她知道共产党什么样。
“明天你们可以到司令部找我要人。”她说。
便衣头头不吃这一套,坚决要抓,而且不只抓一个。他声称所捕阿康为重要嫌犯,无论是谁,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行动。阿康到此接头,任何相关者均负有嫌疑,因此还要委屈钱参谋等两位跟弟兄们走一趟。
大姐冷笑:“我们也抓?”
“一起去搞清楚。”
大姐转头吩咐小陈握紧手枪,这里无论哪一个胆敢妄动,尽管开火,格杀勿论。今天大中学生游行,全城军警高度戒备。她是警备司令部上尉军官,身负机要使命,携有机密物品,不容侵犯。
大姐携有什么机密物品呢?半小时前坐上吉普车,她告诉小陈挎包里有几块生仁糕,要带给母亲吃。生仁糕是本地土产,以花生仁为主要原料,研磨得细如面粉,添加食糖等配料,做成小块状,含到嘴里即化,既绵且甜,非常适合缺牙少齿的老人享用,这种食物显然不够机密。但是包里真的只有食品吗?从司令部往渔港的路上,因为遇到学生游行以及巷口枪声,大姐两度紧急下车查看应对,挎包一直背在肩上,片刻不离。如果物品无关紧要,为什么不能随手置于车上?挎包相当显眼,不可能不受注意,一旦她被带走,毫无疑问会被搜查,如果包里装有麻烦物品,事就大了。
忽然有两个人从巷子里奔跑而出,一老一小两个女子。老的一头花白,个子矮小,身材瘦弱,背有些驼,却快步如风,人隔得老远,声音已经先到了。
“该死的!在哪里?在哪里?”她在咒骂。
大姐急了,大声回应:“阿姆,不要过来!”
母亲哪里肯听,跑到巷口,一看被上了手铐、让便衣压在墙边的年轻男子,她扑过去一把揪住:“死崽!真是你啊!”
老三咧嘴笑:“阿姆,我回来了。”
便衣七手八脚把母子俩拽开。母亲跺着脚,骂恶狗扰人。便衣们几支手枪一起逼住,命令她走开。便衣头头大声喝,声称他们在这里抓捕“土共”,阻拦公务者以通匪论处,帮助嫌犯抗拒者就地正法。
母亲一听老三成了“土共”,顿时火冒三丈。
“天杀的你们才是‘土共’。”她骂便衣,“头顶‘土共’到脚底。”
大姐不让母亲再闹,大喊:“澳妹过来。”
随母亲赶来的年轻女孩应声而动,当大姐的帮手,把母亲架到一旁,与便衣脱离。母亲挣着身子不想走开,大姐指着便衣手中的老三问:“阿姆要不要他?”
“要!”
大姐让母亲先回去,在这里争只怕反而坏了阿康。事情交给她办,她保证把人毫发无损领回家。趁乱中,大姐悄悄把自己的挎包挂在澳妹的肩膀上。
母亲拒绝离开,要守在这里,不让挨枪子的家伙们抓人。便衣头头不动声色,称老人想走也是不可以的,今天凡与嫌犯有关的都有嫌疑,老的小的无一例外。既然敢来露面,那就一起扣押,统统带走。
便衣头头很硬,声称不放过任何一个,却不急于行动,避免立刻发生冲突。大姐断定对方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后援,估计事先已有安排,援兵正在迅速赶来。这时有什么办法?奋力一拼?对方有五个人,自己一方刚好也是五个,问题是人家五条大汉全副武装,自己一方三女二男,一门老小手无寸铁,老三钱世康被手铐铐住,仅司机小陈有一支短枪,寡不敌众,相搏有如自杀。
老三说:“阿姐你发话。”
他朝便衣头头使了下眼色。
这是什么意思?所谓擒贼擒王,一旦需要,大姐一声号令,老三先发制人,用身体和手铐攻击便衣头头。如果小陈及时举枪配合,或许可以反制对方,争取一点主动,但是风险很大,胜算很低。
大姐再次努力,指着小陈的吉普车提出一个办法:请几位先生跟她一起到警备司令部走一趟,可以带上老三,大家到那里去说,不必在此地僵持,让众人围观。母亲和澳妹与此事无关,先回家去。
“不行!”便衣头头喝止,“谁也不许走!”
大姐恼火,问便衣头头是不是一意孤行要火并一场?不怕军法处置和行刑队的排枪吗?对方冷笑,称不必多嘴,今天“土共”在这里接头,来一个抓一个,无论老三老四。别说一个钱参谋,即使警备司令长官亲自前来接头,也是先抓再说。大姐大喝:“小陈准备。”
老三悄悄躬下身。
枪声忽然响彻海湾。散在空地边、巷子内、港湾处,四下里远远围观的人们如雀群惊起,顿时四散,眨眼间跑得精光。
两辆兵车冲进巷子口,一辆军用吉普紧跟着一辆运兵卡车,卡车上站着几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驾驶棚上架着机枪。有人从卡车上开枪示警,枪口对着天空,让枪声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