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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3年10月16日的日记里就说:“西文诗歌多换韵,甚少全篇一韵者。”'25'他写《久雪后大风作歌》就是一个挪用英诗转韵体的尝试。他在1914年1月29日的日记里说:“此诗用三句转韵体,乃西文诗中常见之格,在吾国诗中,自谓此为创见矣。”胡适后来把这首诗给许先甲看。许先甲回信告诉他,“三句转韵体,古诗中亦有之”,他引岑参《走马川行》为证。胡适找出来读了以后说:“此诗后五韵三句一转,惟起数句不然,则亦未为全用此体也。”'26'胡适显然写了文字发表在《留美学生年报》上,以自己从英诗里挪用过来的三句转韵体诗为创见。结果又引来了张准的批评,张准的证据是元稹的《大唐中兴颂》,但胡适一直没能读到这首诗。几个月后,胡适读到黄庭坚的三句转韵体诗《观伯时画马》,于是在5月31日的日记里自责:“吾久自悔吾前此之失言(见《年报》第三年),读书不多而与妄为论议,宜其见讥于博雅君子也。”'27'
从胡适的英诗写作,到他的诗歌翻译,不管是英翻中还是中翻英,我们①《胡适日记全集》,1:554555。
发现胡适是非常重视押韵和音节的。1915年上半年,在他和任鸿隽、梅光迪等人在那年夏天讨论中国文学与文字之前,也就是他被“逼上梁山”的前夕,他在日记里常记录的是他对诗词押韵的钻研。他除了认为三句转韵体是一种比较自由的诗体以外,同时更认为词是诗的进化。例如6月6日的日记:“词乃诗之进化,即如上所引'秦少游的'《八六子》半阕,万非诗所能道。吾国诗句之长短、韵之变化不出数途。又每句必顿住,故甚不能达曲折之意,传婉转顿挫之神。至词则不然。”'28'同一天的日记又比较南宋陈亮的诗与词:“陈同甫,天下奇士,其文为有宋一代作手。吾读其《龙川集》,仅得数诗,无一佳者,其词则无一首不佳。此岂以诗之不自由而词之自由欤?”'29'
在8月3日的日记里,胡适更进一步地赞美词调变化的神奇。他根据自己读词、填词的经验,给初学者提供了读词、填词的门径:
年来阅历所得,以为读词须用逐调分读之法。每调选读若干首,一调读毕,然后再读他调。每读一调,须以同调各首互校,玩其变化无穷仪态万方之旨,然后不致为调所拘,流入死板一路。即如《水调歌头》,稼轩'辛弃疾'一人曾作三十五阕,其变化之神奇,足开拓初学者心胸不少。今试举数例以明之。此调凡八韵。第一韵与第八韵,皆十字两截,或排或不排……第二韵与第六韵……
稼轩有《贺新郎》二十二首、《念奴娇》十九首、《沁园春》十三首、《满江红》三十三首、《水龙吟》十三首、《水调歌头》三十五首,最便初学。初学者,宜用吾上所记之法,比较同调诸词,细心领会其文法变化,看其魄力之雄伟,词胆之大,词律之细,然后可读他家词。'30'
从胡适自诩为留学生当中他跟任鸿隽是“我诗君文两无敌”的背景来看,胡适会注重诗词的押韵与音节其实是相当自然的事。事实上,胡适在留美期间,甚至在回到中国的前两年,都还没有办法摆脱押韵与音节的桎梏。我们不妨听听他的夫子自道:
我做白话诗,比较的可算最早,但是我的诗变化最迟缓……'《尝试集》'第一编的诗,除了《蝴蝶》和《他》两首之外,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作到后来的《朋友篇》、《文学篇》,简直又可以进《去国集》了'即他的文言诗'!第二编的诗,虽然打破了五言七言的整齐句法,虽然改成长短不整齐的句子,但是初作的几首,如《一念》、《鸽子》、《新婚杂诗》、《四月二十五夜》,都还脱不了词曲的气味与声调……故这个时期——六年'1917'秋天到七年'1918'底——还只是一个自由变化的词调时期。自此以后,我的诗方才渐渐做到“新诗”的地位。《关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诗”成立的纪元……自此以后,《威权》、《乐观》、《上山》、《周岁》、《一颗遭劫的星》,都极自由、极自然,可算得我自己的“新诗”进化的最高一步。'31'
如果我们把胡适在摆脱了押韵与音节的桎梏以后的观点,来对比他留学时期写诗、译诗的做法,就更别有意味了。比如说,他在《四十自述》里激烈地抨击了律诗。他说他在中国公学学会了作律诗以后方才醒悟:“作惯律诗之后,我才明白这种体裁是似难而实易的把戏;不必有内容,不必有情绪,不必有意思,只要会变戏法,会搬运典故,会调音节,会对对子,就可以诌成一首律诗。”'32'胡适当然不会承认,但他从英诗那儿转借、挪用过来的调音节、对对子的把戏,其实跟律诗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异文化里习作、从异文化转借过来的翻译,甚至只是从异文化转借过来的新名词,都可以是新鲜甚至是很“酷”(cool)的,特别是从所谓“酷”的文化转借、挪用过来的新名词。
胡适说:“《关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诗’成立的纪元。”这是胡适翻译美国抒情诗人绨丝黛儿(Sara Teasdale,18841933)的《屋顶上》(Over the Roofs)的一部分。绨丝黛儿的第一本诗集是十四行诗集,是1907年出版的。她以写情诗闻名。《关不住了》是翻译《屋顶上》的第四节:
I said,“I have shut my heart
As one shuts an open door,
That Love may starve therein
And trouble me no more。”
But over the roofs there came
The wet new wind of May,
And a tune blew up from the curb
Where the streetpianos play。
My room was white with the sun
And Love cried out in me,
“I am strong; I will break your heart
Unless you set me free。”
胡适的译文是:
我说,“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门关了,
叫爱情生生的饿死,
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
但是五月的湿风,
时时从屋顶上吹来;
还有那街心的琴调
一阵阵的飞来。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傅云博说得好,他说这首《关不住了》的体例是胡适体形成后的诗的典型:押韵与音节是西方的,而不是中国的;措词白简;拟人化的类比法甚于象征的意象;用句读来调节顿挫与感情。讽刺的是,这些相当传统的英诗的体例,变成了胡适白话诗革命性的创意。傅云博的证据是用原诗与胡适的译文来作比较分析:
我们来看原诗与译文的押韵与音节。很显然地,胡适采用了绨丝黛儿的abcb韵脚。然而,这跟传统中国诗的作法并没有不同到可以说是进口货的地步。比较有趣的,是胡适用两个音节来作的押韵:关了/难了;吹来/飞来;醉了/碎了。这点,胡适是从其它英诗,而不是从绨丝黛儿那儿转借来的。然而,重点是这是从外国进口的押韵法:是西方传统,而不是本土的创新。
然而,这个译文最有意味的地方是胡适模仿绨丝黛儿的音节。绨丝黛儿这首诗用的是抑扬三音格(iambic trimetre):每行有三个重音,中间隔着的是一个轻音节。偶尔,用一个额外的轻音,来营造一种急促、席卷的力道的意象。胡适模仿这种音格,模仿得维妙维肖。他用中文的平仄以及中文句法里自然的抑扬顿挫,来作出与绨丝黛儿类似的三音格。更令人折服的是,胡适甚至有办法在重音字前后加进介词或轻音字,以此来模仿绨丝黛儿所用的轻/轻/重的三音格(anapests)。从文法上看,在四韵尾加上“了”字对现在式的诗句来说是不必要的,然而,那给胡适的诗带来了些许原诗所具有的轻盈、急促的意味。'33'
如果作为胡适所自诩的胡适体“‘新诗’成立的纪元”的《关不住了》这首诗,其押韵、音节、象征手法在英诗的体例里实际上都很传统,这就印证了傅云博的论点。他说胡适所受的影响不是许多学者因先入为主的观念而想象的现代诗,其实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传统英诗及其遗风。《关不住了》是胡适在1919年2月26日翻译的。当时他回国已经一年零五个月了。如果连作为胡适体新诗成立的纪元的诗都脱不了传统西方诗词的窠臼,更遑论还在留学阶段甚至是“逼上梁山”前夕的胡适了。事实上,二十世纪新诗在西方的潮流为何?胡适说得很清楚。他在1918年写的《论短篇小说》里说:“最近世界文学的趋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