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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雕着一只睁大的眼,这些眼用一个眼神儿看着街两边喜气洋
洋的人群。四个人八条胳膊举着她往曹宅走。后面跟着轿子。轿
子后面跟着十几个素衣徒步的和尚,光头像一只只赚一样在人
堆儿里浮动。
曹太太由老爷伴着,亲自到门楼来迎。炳爷告诉我,新神
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是佛界里一个醒目的人物,专要用多余
的手眼来帮助别人的。太太在禅房里是个只能想到自己的人,她
把这看着肉麻的佛请来做什么用呢?我觉着太太是把这佛当个
拐棍儿弄到身边,指望她来做自己做不成的种种善事呢万
太太和老爷在台阶上冲着缓缓前来的神跪下了。太太的脸
很白,很丰润,常年不见太阳一点儿也没有毁了她的容貌。这
样子比佛像更引起佃户们由衷的赞叹。老爷的脸很暗,发黑,还
有点儿发青。榆镇的人大体上都知道他长年吃着补药,他们一
定不明白老爷怎么把自己吃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吃惊,怜惜,还
有一些人幸灾乐祸。这些情景都在我眼里,我站在台阶下边把
该看到的都看到了。我没看到的是已经空下来的镇街的尽头,那
里正有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慢吞吞地踏着石板道走下来,他皮
鞋的铁掌在青石上敲出了动听的声音。等我注意他的时候,他
已经站在乐班子后边,正看着琐呐的喇叭口出神儿。
阴沉沉的二少爷回来了。
他走了不到十天。他不在的时间,这里的一些事换了一种
样子。他在外边,也换了一种样子。他很落魄,很累,受了很
大的打击。他左脸的伤没有好尽,留着长长的粉色的疤,右脸
又出了问题里问题比上次要严重,洋纱布把半张股挡严,连耳
朵也给裹进去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阴沉的脸真像是已经知道所有的事。
他好像单等着下手了。
我想跑T
我想跑去告诉少奶奶他来了。
他报复来了。
我站在台阶上终于没有动弹。我脸上挂着笑容,单腿跪下
来,给他行礼问安。他看完琐呐,又看了一会儿鼓,然后很吃
力地跨上台阶。
他说:耳朵,乱哄哄的,家里干什么呢了
我说:太太又迎来一尊观音,你去看看吗?
他说;不了。我想歇歇,我累了。
我说:少爷,你脸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别问了。
我丢下门口的差事,陪着他走进门楼。我们没走前院的穿
堂门,走偏门,进了通往角院的夹道。我搀着他,他没有不乐
意,任我慢慢引着往前走。他真是太累了,软得像绳子一样,身
上哪个地方有股发霉的味道。我想起老福居说的那条船,觉着
二少爷是在爆炸前眨眼的功夫从船上逃出来的,他逃命逃得晕
头转向,总算找回家园了。
我们走近了角院的门和正院的门。正院的门在右手,里面
传出和尚诵经的声音。我在这声音里听出了大路的笑声。大路
笑着走出,跳到两个门之间的空地上。他没有看见夹道中的我
们,他冲着正院门里的一个人扮着鬼脸,用胳膊比划千手佛的
怪样子。我猜出门里的人是少奶奶,头嗡一下大了。我怕门里
的人像大路一样笑着蹦出来。
大路突然看见了我们。脸上起初还残存着笑容,眨眼就消
失了。他飞快漂一眼门里,没等他说什么,少奶奶已经缓缓地
走出来。她可能没弄明白大路为什么突然吃惊,等她看见二少
爷,一下子就呆住了。人们成百次成千次地相遇相逢,本是非
常简单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弄成这个奇怪的样子。大
路心虚了。少奶奶也心虚了。他们心虚的样子让我恨不得找个
蚂蚁洞钻进去,等他们掩饰好了再爬出来。一他们心虚,兴许也
是因为突然面对了二少爷阴沉的样子,他们没办法那么快就弄
明白阴沉里的真正的意思。他们心虚胆怯地站着,目光里还带
着一点儿倔强,听天由命地等着他们合伙欺侮的人一步一步走
近。
二少爷总算看出了不对头,站住了。
三个人彼此看着,谁也不说话口
我听和尚诵经,猜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
大路说:曹,你好万
二少爷说:你好l
少奶奶说:光汉,你的脸怎么了?
二少爷嚎着嘴,嘲弄地眨巴着一只眼,故意不回答。太紧
张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啦。他松了口气,手指头哆嗦着拍拍衣
襟上的尘土。他靠着我的胳膊,软软地往前走,摇摇晃晃地上
了角院的台阶。
他背对着夹道里的人。
他说:受了点儿伤,别告诉我母亲。
又对我说:耳朵,我歇歇,你忙你的去吧。
我转过身来,不敢看僵在那里的显得又蠢又笨的两个人。我
弯着腿,缩着脖子,顺着夹道的墙根往外溜。我像一只怕惊动
了别人的耗子。大路和少奶奶也像耗子。我不看他们,也能明
白他们心里突然砸下来的绝望和害怕了。二少爷成了一只猫。我
在和尚的诵经声中听到了磨牙的声音。我害怕有谁忍不住要尖
叫起来了。
这个尖叫的人是我。
有人在白日梦里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说;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说:饶命啊!
这个模模糊糊的人把我掐死了。
我确实觉着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甚至觉着二少爷身上
早就置好了炸弹,他要趁大家在廊亭里下棋聊天的时候冷不防
点燃了药捻儿,把一切都崩上天去!为了阻止这件事,就得守
口如瓶。
我不知道】
真掐死我也罢了。
我知道他成了偷镇最悲惨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
真惨!
连我也做了同谋了。
3月28日录
榆镇盆地冬天不冷,鸟河边夜里结了冰凌,天一亮就化掉
厂。琼岭上下多是松树和杉树,落着霜花还是灰茫茫地绿着,风
刮上去能给扯得慢卜来,刮到镇子上空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
轿廊的旁边是个半间房大的炭池子,各屋的火盆每夭能把
炭棒烧去厚厚的,层,曹宅到处都漫着懒洋洋的炭火味儿和烟
味儿。冬天不出门,守着炭火盆烤手,对奴才是最舒服不过的
日’介了。
二少爷一直仔细养伤,没有离天偷镇。家里人不让他动,让
他在自己的屋里老老实实呆着。他也确实静悄悄地呆了几天,起
初在堂间里泥胎一样坐着,后来就移到廊子里来回来去地走。他
坐着和走着的时侯没有人打扰他,他一脸心事,谁都担心弄不
好他会一下子蹦起来。终于熬不住了,他顶着半个脑袋的纱布
去r火柴场。他在千活儿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怕风里的锯沫J匕
污了伤口,一个巴掌始终捂在纱布上没有放下来。少奶奶小声
跟他说话,让他回去,他不听,看少奶奶一眼,仍旧踩着树皮、
木屑、废梗在占粮仓各个角落里转。过去,他常对公社的人说
些自己救自己、自己管自己之类的疯话,这下不说了,只在每
个人的背土拍拍,让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关心和惦记。他的嘴
含得那么紧,真让人担心他的舌头是不是也受了伤。谁也闹不
清他在琢磨什么,他想干什么。曹家内外不少人让他弄得心烦
意乱,不得不暗自防备着他了。
我把调药间的门锁上,混在人堆里剥树皮,整理刨出的木
头片。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之后,往调药间那边轻轻推了我一
下。我乖乖地往那儿走,像中了魔法。
少奶奶说:耳朵,搀少爷回家。
我说:哎,知道了。
我刚刚停步,二少爷用力一推,差点儿把我推倒。我连忙
拿出钥匙,想顺从他。我突然发现火柴场的人都看着我,我让
他推得踉踉跄跄的样子都留在他们眼里了。
我说:少爷,你的伤没好,我不能让你进,
他推我,我的头磕在拐墙上。
我说:你有伤你不能弄火柴’了!大少爷和炳爷吩咐的,那
儿你不能进!我不让你进!
我没提少奶奶和大路,怕牵累他们,可二少爷还是爆发了。
他把我推翻在地,咬着牙用皮鞋踢我的身子。一下子就出现上
次挨揍的情景,我防备了半天还是不顶用,肚皮上挨了一脚,肠
子都快给他踢断了。我虾米一样弓起来,抱紧后脑勺。好像有
十个人在踢我,他跳着脚,呼呼地喘着粗气,心里可能乐疯了。
听到许多乱哄哄的声音。
少奶奶尖声说话。
她说:光汉,你像什么话呀)
二少爷说:滚!给我滚l
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后脑勺挨了最后一脚,嗡一下,整个人浮起来了,乱七
八糟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滚?
让哪个滚?
少奶奶?
大路?
我?
不说话的人们把二少爷拖走了。他吼着一个字:滚l让人
拥出了古粮仓。有人在拖我,在我身上摸,我一动不动,敛着
牙往嘴里嚎凉气。哪儿都疼,最疼的是脑袋,一热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