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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一问,潘照临不由笑了出来,“康时真当我是神仙么?”
唐康想想,也不由笑道:“先生谋略,亦近于神仙了。”
“那到底还不是。”潘照临轻轻啜了口酒,又笑道:“康时,此事多与相公再多说亦是无用。”
“为何?”唐康一怔,没想到潘照临会断然拒绝。
“相公有相公的想法。”潘照临望着唐康,道:“况且此事,其实也用不着唐康来操心。”
唐康脸一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让先生见笑了,我想起此事,实是睡不安寝。”
“潘先生,国家兴废存亡之事,在下也以为不能以位卑而置之度外。”范翔也在一旁说道,“康时这份胆量担当,令人钦佩。若是我,扪心自问,便绝无胆子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断语,便凭着这一点,先生也不能不帮着康时想个法子。”
“办法有的是。”潘照临瞥了瞥范翔,又瞥了瞥唐康,突然笑了起来。
唐康一听,顾不得许多,忙不及的抱拳道:“还望先生赐教。”
潘照临撇了撇嘴,嘿嘿笑了两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告诉了你好去拆相公的台?”
“先生言重了。”唐康摇摇头,认真的说道:“我以为家兄心里必定也是愿意能事先有所防备的,只不过君实相公太执拗。”是么?”潘照临反问了一句,却忽然换了话题,转头对范翔道:“我停手皇上还亲临了宝相寺吊奠王介甫?仲麟,此事当真么?”
“千真万确。”范翔忙回道,“这几日大伙都在私下议论,只怕待到皇上亲政,是真个儿要‘绍圣’了。”
唐康一面琢磨着潘照临所说的办法会是什么,一面冷笑道:“真‘绍圣’才好,如今看来,新党竟比这些乌烟瘴气的旧党要强上百倍。以前都说新党是小人,如今看来,旧党大半夜不过是伪君子。”
“唔?”
唐康知道这是潘照临等他继续解释,又道:“先生这几年少宰汴京,故有所不知,此事仲麟当是知道的。去年二月,李敦敏与张商英各上了份言事札子,分别请求朝廷改革税制和官员致仕之法。李敦敏札子上说,如今天下,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原文缺字,自行填补】,一户人家有万亩良田,一户人家不过十亩薄田,同样都十五税一,看似公平,实则是天下之大不公,况且富贵之家,还占着种种特权,想方设法不纳税,将税赋转嫁于中户。中户之家贫弱,乃是本朝之不如汉唐者。故此他建议朝廷变更税制:凡农户,家有产千亩以上,十者税三,不得以官户免税,以削势家而实朝廷;商户亦同之,家财巨万的豪商亦不得与街边贩夫走卒同税,凡每年纳商税过千緍者,每千緍可再增二百緍之税。”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张商英的札子说的则是官员致仕之法。以往官员致仕,官卑者朝廷一文钱也不给,官高者则令提举宫观。小官俸禄不高,致仕之后,若为官时清廉不贪,则往往陷于清贫,是以凡做官之人,总要想方设法,在当官时借用免税之特权先置办田产,国家兼并之家,十之**由此而来。而官高者,未致仕时已有厚禄,致仕之后,除了提举宫观有俸钱,最为得利者,还是宫观所附之田地收入,全归私人所有。因有些宫观田地多达数万亩,故此许多官员,为了提举某处宫观,往往争得头破血流。而更有甚至,便是不断侵吞这宫观的田产,用种种方法,变为私产。故此张商英建议朝廷,革新致仕之法。官员依品秩之不同,定致仕禄格,致仕之后,仍领俸禄,而不再提举宫观,同时取消一切官户免税之特权。如此,则可荡清当今兼并之弊。”
唐康激动的说完,望着潘临照,道:“平心而论,先生,这李、张二人之策,是不是正好切中时弊?是不是足为万世之法?尤其是李敦敏所论,实为天下之至公!五口之家,十亩薄田,不过糊口而已;势家豪强,良田万顷,锦衣玉食——二者皆十五税一,如何能不使贫者更贫,富者更富?!”
唐康越说越怒,浑然忘记他唐家其实既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豪商,正是他口中的“势家豪强”。
“可就是这两份札子,竟被旧党的君子们攻击得体无完肤!说李敦敏是不知世务,加势家之税,只会令税赋转嫁到客户与佃农身上,令其田租更重,结果必致天下大乱;说张商英只会增加朝廷财政之负担,令冗费更多。结果,他二人倒成了兴事言利的小人!李敦敏若非家兄力保,又有范纯仁为他说话,连这个太府寺丞都要做不成。他还算幸运,总算是因为人微言轻,保住了。张商英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官位又高,群情汹汹,竟是容他不得。太皇太后为示无他意,明升暗降,把他远远的赶到广南西路做了转运使,这才算是息事宁人。”
“这些个君子,平日里高自标榜,满口仁义道德,可一碰上孔方兄,立即便把孔夫子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亏得他们还能振振有词——自古以来,天下事一利必有一弊生,无非是权衡利弊而行,若只要有弊便不能兴利,那还有什么可做?我死也不信,行了李敦敏之策,天下竟然会大乱;用了张商英的法子,国库便真能有什么损失——张商英算得明明白白,仅仅是取消官户免税特权带来的税收,便足以支付官员致仕之费用,他们却全当没看见。便是那些洁身自好的真君子,到了这时候,不是讲什么师友之义,就是大谈什么黄老之术,什么君子不言利……总之他们自己虽然的确算是品行无亏,可要他们主持公义,倒戈相向,那是十无一二,不是和稀泥,就是装哑巴。”
“先生,我算是看得明白了。”唐康又异常刻薄的说道,“君子是不言利,因为他们早已把利锁在自家箱子里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潘照临与范翔都笑了起来。
范翔也笑道:“康时说得极对。这天下熙熙攘攘,不过是利来利往,不肯言利,多半倒是因为言利对自己不利。”
唐康一时也觉得自己太激愤了,也笑道:“便是仲麟嗦说了。故因此,我是一位,皇上亲政后,绍圣就绍圣,重用新党也好过……”他说到这里,忽然脑子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潘照临为何突然转变话题。
他抬眼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正笑眯眯望着自己。唐康也不由一笑,会意的点了点头。
三人一直谈到华灯初上,才终于离开了杭州正店。唐康本欲亲自送潘照临回他寄居的道观,却被潘照临婉拒了。他知道潘照临寄居的道观便在这熙宁藩坊附近,兼之心中有事,因此也不坚持,当下辞了二人,便策马离去。
潘照临与范翔站在杭州正店门外,一直到目送唐康远去,范翔才笑道:“先生以为唐康时果真明白了么?”
“唐康时是个聪明人。”潘照临冷冷的瞥了范翔一眼,“聪明少恩。”
“但是眼下,蔡元长远在京东路做他的转运使,除了他之外,我们这些所谓的‘石党’,也只有唐康时出马才能做到既不公然违逆石相,又能迫使司马君实备战……也幸好先生回来了。”
范翔笑了笑,又说道:“但愿他能说服阳信侯——我们实是厌倦了党争,王介甫一死,新党已是难以预料,若再与旧党交恶,成败姑且置之不论,朝廷上上下下,肯定是要乱成一团的。就算石相能得掌大权,也不过是个熙宁初年的王安石,政令一出两府,便四处受到抵制,然后又是清洗异己,令投机钻营者有隙可乘。若是掌不了大权,后果更不堪设想……”
“便不提这些,单是想想要在与旧党交恶的情况下与辽人交战……”范翔不由得摇了摇头,“总之无论如何,此时与旧党交恶,绝非上策。”
“是么?如此你们便可以冠冕堂皇的毁掉田烈武,挑拨皇帝与司马君实矛盾激化?”潘临照嘿嘿冷笑了两声:“你放心,休说田烈武不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便算是他知道,以他的性子,也照样会跳下去的。”
范翔的脸刷的就红了,一时默然。
潘照临却不想就此放过他,又讥讽道:“不过你们也要小心些,莫叫你们的石相公知道了,他若知道,只怕不会体恤你们的这份苦心!”当天晚上,阳信侯府。
七叶树边的凉亭内外,都挂满了灯笼,将整个校场都照映得有如白昼。因为天气太冷,田烈武吩咐下人在凉亭四周生起火炉,却被唐康谢绝了,下人只得远远的在别处温了酒菜送过来,但是用不了多久,酒菜便马上又凉了。这么冷的晚上,在这样空旷的户外,喝着冷酒,吃着冷菜,可实在谈不上什么享受。但唐康却丝毫不以为意,大口大口的喝着酒,喝得兴起,干脆让下人把酒杯撤了,换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