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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武官石越却是认识的,叫康大同,是熙宁三年武状元,本来是侍卫亲军里的右侍禁,因为考上武状元,升了一级,变成左侍禁——不过依然是个八品小官。石越本来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状元出身,又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军,更是加倍客气。抬了抬头,算是还个半礼:“状元公不必多礼,怎么有兴致来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我表弟来京赴考,带他来白水潭见识见识。我那边都是些粗人,呆久了于他学问有害。”
石越打量着他身边的那个人,只见此人一身灰布长袍,虽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脸上却冷淡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嘴角微往上翘,明知道眼前是名闻天下的石子明,却根本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种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样子,康大同想让他结交文友,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石越却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楼上,还把司马梦求给呛了个半死。当下朝康大同笑道:“这位就是令表弟?”
“就是他。镇卿,这位就是名闻天下的石大人。”他这个表弟姓吴,叫吴安国,字镇卿,生下来的臭脾气。
吴安国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礼,连嘴皮都没有动,这算是无礼之极了。
石越看他这样子,回头看了李丁文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石越笑着对尴尬之极的康大同说道:“年轻人性子高傲一点,没有关系,你带令表弟到处转转吧。”
当下便辞了康大同朝司马梦求一行人走去。司马梦求早就注意到石越过来了,他对吴安国算是印象深刻,眼见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心下不由有几分心折。暗道石子明名不虚传。
“那日邂逅,未及深谈,不料今日竟有缘再见,这位兄台别来无羔。”石越抱了抱拳,朗声说道。
“不敢,学生何德,竟敢劳石大人记挂。”司马梦求不亢不卑的还了一礼。当下按一般的礼节,和吴从龙、范翔、陈良向石越自报家门。
毕竟大宋的读书人对石越还是很仰慕的,如吴安国那样的始终是极少数。吴从龙等人免不了要说一番仰慕的话。石越说好说歹,此时也是个五品官,又是在皇帝面前很受重视的人物,兼之名闻天下,隐然一代宗师,甚至民间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后来提,但是他在当时来说,简直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反差如此剧烈,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司马梦求无意科举是真的,但是说他无意功名,却未免有点假。不过中国的“士”,讲究的是得其人而辅,若找不到那个明主,便宁可耕躬乡野,苟全性命,终身做个隐士,这是“士”之一阶层人格上独立的一面,后世之人,能理解这种想法的,少之又少。他游历天下,遍览形胜,结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见所闻,文官只知道贪财好色,巴结上司,钻营升迁;武官们醉生梦死,兵甲不练,坐吃空饷,倒似大宋这棵大树上布满了蛀虫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干这大树的树汁。
好不容易盼来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的王安石,结果他手下三大干将,韩维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户以下;吕惠卿三兄弟在乡里就巧取豪夺,变法的结果是国库的钱财大幅上升的同时,他们吕家的田产与钱财,也跟着上升;曾布自己虽然好,可是他的亲戚们在县里面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欺压良善之事屡屡不绝——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纵使自己清廉,同样也要引荐亲戚,而对于吏治败坏之事,他根本不敢动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开源”,实则历代苛捐杂税,本朝无一不有,这种情况下还要开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谓的旧党名臣,更让司马梦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被庆历新政的失败给挫掉了全部的锐气,只知反对不知建树——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况,不变不行了。在《汴京新闻》之前,大宋本来就有朝廷的邸报流传于市坊,虽然不是正式的报纸,但对于关心时政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举一动,朝野变化的情况,司马梦求虽在外省,亦了然于胸,但是越了然,只有越失望。他几乎以为大宋是变亦亡,不变亦亡的危局了,差点想要剃度出家,不再问尘世之事。
直到他在成都读到《三代之治》、《历代政治得失》,读到关于青苗法改良的邸报,他这才又被勾起一丝希望。但是司马梦求为人,是非常的推崇“与其许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他马不停蹄的出剑阁,顺长江而下,直奔江淮两浙,亲自了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况,用钱庄借济的利弊得失。在那里呆了一年有多,种种利弊,他无不了然于胸。他在松江边上,看到了机户之家成千上万,官府为了调节棉花的种植和水稻的种植而大伤脑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没有解决;他在杭州,看到苏轼浚通西湖,亲手规划杭州市区图,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矿;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蔡卞的小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治区要求百姓种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开恳的田地则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松江边上官员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轻易的解决了,他异常严厉的打击富家私放高利贷,监视钱庄的利率情况,对于一些官府不愿意解决的贫困户的问题,他下令这些五等户中的贫困者,可以由县府调查清楚后,押结作保,让他们去钱庄借钱买种——司马梦求所过诸县,便是《论语正义》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县,都没有人能比这个蔡卞做得更好。
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把司马梦求的希望慢慢点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师,就是想看看这个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时只见石越笑道:“潜光兄,想不到今日能见这么多英杰之士。司马公子,今日不便长谈,如蒙不弃,改日可否和你的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叙?”
司马梦求也知道今天是肯定不方便说什么的,他看了吴从龙等人一眼,除了陈良之外,吴从龙与范翔眼中都流露出热切的目光,当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当拜访。”
李丁文忽然在后面插道:“不如约好,就在后天如何?公子后日轮休。”
石越一怔,开始不知李丁文为何要定好日期,不过马上就转过念头,知道李丁文心思缜密,他担心司马梦求等人是贡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来,再来拜访,就会惹人闲话了。当下便微笑着看司马梦求的回答。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点点头,抱拳答应:“如此便是后日。”
“那么一言为定。”
※※※
“公子想把那个司马梦求招入幕府?”见四下无人,李丁文笑问。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看他人材难得,他不说司马梦求这个名字倒也罢了,说起来,李敦敏和柴贵友都写过信推荐过他。”当下把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说了。
“看来倒是个有心人。”李丁文笑道。
“我去信给子瞻先生,问了两个人,一个是这个司马梦求,一个是蔡卞,子瞻先生也认识此人,他和灵隐寺一个和尚很熟。后日再看看他的干材器量,就知端详。贡生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我猜测他是个无意科举之人。”石越轻轻拨开小路边上的柳枝,此时离开体育馆已很远,白水潭学院里显得很安静。
李丁文沉思了一会,方说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轻易招揽。”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李丁文是怕那些御史说闲话。不过他自小就知道曾国藩幕府人材的事情,难道曾国藩幕府中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为政之道,有阴谋,有阳谋,关键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材而不敢用,又能成什么大事?
不过他还是要向李丁文解释一下:“我看司马梦求一不求科举出身,二没有结交权门,仅这两点,就显见其志向器量。”
李丁文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说,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司马梦求的朋友,应当也不是凡品吧。”
“但愿如此,不过吴从友与范翔目光热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中。”石越笑了笑,那样的眼光,他看得实在是太多了。
李丁文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个八品进士,搞不好还是个九品,如果不是进士及第的话,到外县从主薄、县尉做起,按部升迁,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进入朝廷呀?新法招致不满的一个原因,就是王安石只要人家说新法好,就加重用,简拨了太多的投机侥幸之人。这两人要想有机会进入朝堂,还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