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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风提裙走出马车的时候,姬伐月早已穿戴停当:一头乌丝整齐地束成发髻,银珠抹额熠熠生辉,月白长袍纤尘不染,少了几分懒散不羁,多了一些飘逸儒雅,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琥珀双眸中却闪烁着如同阳光般的柔暖。
见她走到车缘,姬伐月上前缓缓伸过手,杨柳风身子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那翩若谪仙的男子,似有着瞬间的愣怔。
“怎么?不认识了?”他含笑低问。
第145章 第四十八章 恤弱怜孤意相仍(下)
羽睫微垂,杨柳风略略欠身道:“不敢有劳教主。”言罢,自行走下马车,并不去扶姬伐月的手。
两个教徒忙持着点燃的艾草走进车里去。
“你知不知道劳瘵是会传染的?”姬伐月目注着身畔垂首站立的人儿沉声问。
杨柳风沉默不答。
“就算你喜欢那孩子,也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螓首微垂,依旧无言。
“他死了,你也不想活,可是你至少该问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一起陪葬?”话虽然是直指杨柳风的心病,可不知为什么,姬伐月自己却也是一阵心酸,涩声接着道:“师父说:人不想死是因为放不下生前的拥有,所以,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多活一刻便是多一刻的痛苦。”语声未尽,一阵锥心的疼痛已然刺透心扉。
好在这些日子姬伐月早就适应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何况这些话原就是他故意说给杨柳风听的,所以只是不着痕迹地悄悄抚了抚心口,幽幽地接着道:“我娘背叛了我爹,弑夫改嫁,我小小年纪便离家出走,幸好遇到师父怜惜疼爱教我养我,才有这教主之尊,但师父登仙之后又有谁再来真心真意地对我?”
姬伐月撇首看向兀自猎猎燃烧的火堆黯然道:“教主又如何?千万教众又如何?我若死了,他们只会想着如何夺权谋位,有谁会真心地为我落一滴眼泪?”他轻叹一声黯然道:“我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但却偏偏不想死,因为我不信老天永远都会对我如此苛刻,所以,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找到一个值得倾心以付的人,我死了,她会为我真心地悲伤难过。”
姬伐月忽然转过身来深深凝视着杨柳风道:“就像你对他一样。”
杨柳风垂首不语,然而,她并不知晓,宁静容色下隐藏着的微澜却丝毫也瞒不过身前的这个人。
姬伐月几不可察地微微勾唇:这番话有真有假,无非是要利用她的善良与怜悯彻底打消她的求死之心——此去莫荆路途遥远,她不会武功,行程自然更为缓慢,论到心计,这个女人实在是不输于自己,而她唯一的软肋就是心善,所以只有好好把握这一点,至少在路途之上不要再横生枝节,等到平安抵达总坛之后,再从长计议。
“其实……”他垂望着素淡的人儿,用更寂寞更凄凉的声音继续道:“我一直很羡慕他,他虽然死了,可是还有你为他伤心、为他流泪,如果……”琥珀色的瞳人中悄然掠过一丝狡黠,语声却愈加忧伤地道:“……你答应,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地为我难过一次,现在就死,我也愿意。”
杨柳风缓缓抬首温然笑道:“教主人中龙凤,将来必有奇缘佳偶,奴家微贱之人,岂堪厚望?”
语声柔淡无波,心底的哀怜却已泛滥,姬伐月故作勉强地一笑,抬手轻轻替她理了理发鬓,低语道:“不要你这样日日神伤,只为我哭一次也不可以么?”心头似是感应到隐隐的痛楚,杨柳风却已偏过首去看向马车道:“这车里车外也都熏透了,不妨早些赶路,也免得错过了宿头。”
心知过犹不及,姬伐月向两个手下悄递了个眼神,随即紧走几步跟上前扶道:“小心,别踩到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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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香的油饼灼然入手,刘珩抿了抿因为春燥而开裂的嘴唇:口袋里已经没剩几个钱了,可去往莫荆山的路依旧迢迢漫漫,这些天来,一日三餐已经缩减为两餐,鞋底磨得薄如窗纸也仍旧勉强穿着,但光是拼命地俭省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如何摆脱当下的窘境已是他所有休息时间用来思考的问题。
无声一叹,刘珩将油饼递向唇边:无论如何,趁现在还能够吃饱,努力多赶一程路才是正经。心念转动间,尚未张口,却听得近前传来一阵悠长响亮的咕噜声。
若在以往,刘珩可能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声音,但是,今时今日,这已经是他最熟稔的声响——饥饿的声音。
垂眸相顾,只见不远处的墙脚下蜷坐着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大约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一头疏乱的小黄毛,衬着一双暗淡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油饼。
看见刘珩发现了自己,那小姑娘略显羞窘地垂下头,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努力地纠握在身前。
只这样一个小动作,却令刘珩的心头猛地一揪:风儿不安的时候岂非也会将双手如此交握在身前?她娘亲辞世飘零街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这个年龄?
恍惚间,眼前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儿。
她是如何熬过那段艰难岁月的?
以前只是听属下的简单描述,如今身处窘境,方才真正领会了那些只字片语的蕴意,自己一个七尺男儿尚且一筹莫展,这样一个柔弱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忍受呢?
刘珩不知不觉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将手里的油饼递到那女孩的面前。
努力地咽下一大口口水,那女孩却没有伸手来接,而是惊慌无措地看着他。
“吃吧,给你的。”刘珩又将手里的饼往前送了送,语声中难掩酸涩——他自幼丧父失母,在风雨飘摇的宫闱中独力苦撑艰难自保,然而,宫中的人心再怎么奸险,他始终都还是皇裔龙子,仍然生活在锦衣玉食膏粱纨绔之中,似这样的窘难困顿是一日也不曾经受的。
不知是看出他并无恶意,还是抵挡不住油饼的诱惑,那女孩终于伸出纤瘦的小手接过油饼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
“小心,别噎着。”刘珩怜爱地抬手替她轻轻理了理蓬乱的头发——风儿,真希望时光逆转,能够回到你孤苦飘零的童年,从头开始疼你爱你,生死不离。
正失神间,那女孩瘦小的身躯忽然产生了一阵痛苦的抽搐,手里的饼掉落在地。
刘珩微微一怔,已见黑色的血从那女孩的眼、耳、口、鼻中缓缓流出来。
饼里有毒!
刘珩眸色一戾,转头看向卖油饼的摊子,那小贩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再回首,小女孩的身子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着,却仍然努力地捡起地上的那半块饼艰难地往嘴里塞着。
油饼伴着鼻子里流出的浓黑血水一起塞进口中,原本就黯淡的大眼睛变得愈加空洞。
刘珩没有阻止她——这样的毒根本没救,她想吃就让她多吃一口吧——经历过宫廷官场的尔虞我诈,经历过沙场刀丛的血雨腥风,杀过无数人,也见过无数人被杀,他第一次为一个陌生生命的殒去而落泪。
终究没有来得及咽下那口带血的油饼,小女孩的身子便向着地上栽倒。
刘珩伸手接住那具瘦弱到几乎没有分量的小小身躯,轻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对手太狡猾了,油饼的香气和酥脆能够轻易扰乱他的嗅觉和味觉。
他从来都不是乐善好施的人,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个小小的动作令他想起风儿,那么,现在倒在地上的就应该是他——在颓靡的边缘,在噬人的雪原,现在,又是在这无迹可察的剧毒之前——风儿,为什么每一次劫难都有你在冥冥中相救相助?
“锦蛇帮的毒比之蜀中唐门也毫不逊色。”
这句话是那个杀手说的,现在,他们用一条命来为他印证。
抬手缓缓地合拢小女孩的双眼,刘珩抱着她站起身来,街上的人不少,但谁也不会关心一个乞丐的死活。
他抱着渐渐僵硬的小小身躯慢慢地走着。
春色似乎已经渐深了,却更寒透人心……
第146章 第四十九章 玉笛声漫锦蛇摧(上)
蹄声轻快,车行平稳。
执针纫衣的人儿致志无语,姬伐月斜靠在一旁浅笑相看:这些日子她就一直在忙着缝制这身珠白织金的衣裙,白天在车上缝,晚上在灯下缝,似乎这世上再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
虽然被冷落一旁,但是却不再有那样突如其来的痛苦折磨心灵,相反,在垂首纫衣的某一个瞬间,她的心底还会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蜜,悄然细味着那难得的淡薄欢悦,悄然注视着那素婉的容颜,姬伐月竟并不觉得如此的沉默有多么枯燥烦闷,偶尔逗着她说两句话,也只是为了那温温春水的片刻抬望。
“你那么喜欢做衣服,等这件好了,也替我做一身。”姬伐月忽然悠悠地开口道。
“奴家不善裁剪,只怕糟蹋了好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