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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了么?
宝龄抿了抿唇,一字一字地道:“爹是怕他做的那些事会牵扯道顾家,所以急着与我撇清关系,让我离开,对不对?而你刚才那样,是想逼我离开,自己留下来替我承担,对不对?”
她终于明白为何从前每次古来也提及连生时,表情总是那么莫测,现在想来,也许他很早便看出,这个少年,愿意为她做一切,亦会如同他一般保护她。
连生愣了一下,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什么梗在喉头。
原来这才是她的想法,刚才那一刻,他还以为她知道了些什么,原来,她竟是这样想……一瞬间,他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蜂拥而至,对她的歉疚、对自己的厌恶,还有,当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时,心头那忽然泛起的丝丝甜蜜。那么多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半响,他低声道:“既然你想到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这是顾老爷的意思不是么?”
宝龄忽地上前一步,轻轻地拉起连生的手,手心传来些许温热,连生一怔,见她望着自己,低声道:“连生,谢谢你,爹的想法,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但,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离开。”
宝龄看到连生眉头微微一蹙,却依旧道:“连生啊,你知道我是谁,我醒来的时候,真的很害怕,但是他握住我的手,让我感受到了这个陌生时空的第一缕温暖,还有娘,还有宝婳,这些日子的相处,虽然一年都不到,但在我心里,早就将自己当成了他们的一份子,不可分割,我知道爹一直宠我,想为我做最好的安排,可是,如果我真的走了,娘怎么办,宝婳怎么办,对她们来说,真的太不公平了。她们身体都不好,以后,要怎么办?就算我离开,也无法安心地生活,你明白么?”
连生的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他怎会不明白?他之所以想让宝龄离开,一是因为顾老爷的信,而最重要的是因为,他知道黑暗中有一双手,高高地罩在上空,顾老爷的死,只是第一步而已,之后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开始。他不想让她再与顾府,与阮家扯上关系,之前并不知道该如何做,当他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才有了决定。
而此刻,他不禁将思绪转回到那封信上,他的顾虑是邵九,那么,顾老爷呢?邵九从来不是个冲动、鲁莽之人,他之前的布局应该百密无一疏,而那封信是顾老爷离开苏州前便写的,绝对不可能是针对邵九,那么,是针对谁?
刚才对视时,阮氏那莫测的眼神在连生脑海浮现,他眸中再一次闪过一丝料峭的寒意,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失去父亲之后,他便跟着母亲投奔了乡下的娘舅家,一开始还好,可后来母亲也因为心中抑郁而病重不治离开了他,从那时开始,他那舅舅与舅妈的本性便显露无疑,他每一日都活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再后来,便是那段阴暗的巷子里那毫无自尊的日子,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懂得看人脸色,揣测每个人的心思。
那是一种接近兽的本能,为了保护自己,而自然而然产生的能力。
阮氏,顾家的太太,从前对于连生来说,她不过一个虚无的存在而已,他没有在意过她,甚至,来顾府的这大半年,亦无跟她直接打过照面。
他的顾虑,是从那一日开始。
那一日,祥福叔宣读顾老爷留下的信,屋里不过几个人,除了身份发生巨变的他,只有一个人,是顾府的主人,这封信与她息息相关。他无意中看到她脸上的神情,那种绝望、难以置信都可以理解,但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中,竟还夹杂另外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微不可查,但却叫人不寒而栗,是一种死灰般的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玉石俱焚一般的绝望。那一刻,他的心忽地微微一沉。
而就在刚才,当他与她对视时,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他的直觉告诉他,阮氏,并不简单,甚至或许——从来便不如表面那般温婉孱弱。
然后究竟如何,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所以,他现在无法对她说,他无法确定,也还有许多想不通的东西。况且,顾老爷刚走,这个答案,他怕她更无法承受。
连生望着宝龄,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了一句宝龄听不懂的话:“就算你不在,或许,她们都能好好地过下去,比以前过的更好。”
连生的话在宝龄耳边响起,宝龄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句话有些古怪,但是一瞬,她便释怀,是连生在安慰她吧?想让她离开。
她抬起头,语气很淡,很轻,目光却明亮若水:“也许吧,也许我在,也不能做些什么,但我离开,便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一来到这个时空她便是孑然一身,那么她相信自己也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但一开始便不是如此,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已在她心里扎了根。
留下,不全是为了她们,也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怅然的眉微微舒展,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再说,大帅也下令不再追究顾府其余的人了,身为大帅,他不会说话不算数,何况,就算不是大帅,他好歹是我的表舅舅,顾家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女流之辈,他何必与我们过不去?”
如今帝制已灭亡,纵然谋逆罪是天大的罪,但株连九族那样的事,就算发生,也会暗中进行,不会光明正大,何况顾老爷是在牢狱中自尽,并非大帅亲自下令处决,大帅准许顾家将顾老爷的遗体带回,又赦免了顾家的罪,不仅可以让顾家心怀感激,又能让天下百姓看到他的大度与仁慈,何乐而不为?
连生凝睇宝龄,她的笑温暖而明澈,眼神却那么——坚定,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却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握住:“那么,你要答应我,日后,处处要小心。”
“我答应你。我会小心。”宝龄点点头。
连生似乎还是不太放心,皱皱眉,又加了一句:“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大意。”
宝龄眉梢一挑,眼神透着询问。连生今天的话都怪怪的,是因为担心她所以心里太过不安么?
他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站在她跟前,身子绷紧如一张弦,目光中的忧虑她都看在眼底,心底暖暖的,却又有些不忍,不觉故意打趣道:“好了,我知道了,就算是你,我也要留个心,成了吧?”
她本是开玩笑,想让他放松下来的一句话,却明显感觉道他的手忽地一片冰凉,随即,点点头,望着她道:“对,就算是我,你也不要完全信任,我……”
他张了张嘴,却看到宝龄打了个呵欠,心里不由得涌动起一丝怜惜,嘴边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飞快地垂下眼睫道:“睡吧。”
“你也去睡吧。”宝龄松开他的手。
连生走到门外,却并未离去,而是坐在了石阶上。既然她不愿走,那么就让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哪怕失去所有,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只要她好好的,他便知足了。
连生走后,宝龄脸上那抹轻松的笑意才渐渐隐去,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沉色。
连生的担忧,她不是看不出来,但她心里呢?
顾老爷之前因为某种原因,安排她去邵公馆暂住,她原以为是因为蒋氏的事,然而,蒋氏失去了所有的筹码,人也疯了,再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可为何之后,顾府好像依旧笼罩在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中?再加上顾老爷留下的信……这一切一切,让她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正处在一种十分危险的境况中。但又如身处一片迷林,心里分明有种不安的感觉,但却什么也看不清。
屋外的少年望着星空,一直睁大了眼睛。而屋内的人,也过了许久才睡着。
月凉如水。
长夜静慢。
时光如梭,一转眼便是好几日。那一日,是顾老爷的头七。
这些天,宝龄一直亲自看着阮氏吃药、睡下,空下来的时间,多数是陪着宝婳,或是自己发呆。
在她回府的第二天便去看了宝婳,宝婳双眼通红,神情却不如一般刚失去父亲的女孩一般无措,她本想安慰宝婳,却反而是宝婳反过来安慰她。那一刻,宝龄发现,宝婳似乎比她想象当中的更为坚强,在她那柔弱的不堪一击的表面有着一颗无比坚韧的心。
有的人,是外冷内热,像连生;有的人,是外柔内刚,如……宝婳。
顾老爷头七那日,阮氏请了寺庙的师傅来作法、超度,混混沌沌地忙了一整天。民间一直有传说,说是头七那日,死者会最后回家来看看,然后灵魂便离开人间,轮回往生。
然而,这终究只是个美好的传说,就算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