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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早知道,也就不骂他了。”女皇带着无限悔恨地说,却又怜爱地看着崔湘河,摸着他的脸说:“你这样没点心机,做得了官吗?”
崔湘河摇摇头,诚实地说:“我其实没想做官,是家里说崔家怎么可以有白丁,才逼着我来考试的。”
“你要是不当官,你想做什么呢?”
“到处玩耍?”崔湘河说,女皇苦笑,他又说:“我想到处去看看。”
“想看什么?”
“想看我会看见什么。”崔湘河带着几分狡黠地说。
“你这孩子啊……”女皇叹了口气,如祖母一般温柔地看着崔湘河:“不羡黄门省、不羡立戟门,却羡少年时,秦川正春风……我要是跟你一样的年纪,肯定丢下这些包袱,跟你去了。”
崔湘河瞪大眼睛,连连摆手说:“咦?那不就成私奔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臣不想被上皇打死呀!”
“你就不怕被我打死?”女皇笑着说。
“好像被陛下打死会痛快点。”
女皇微笑,感觉膝盖一阵阵地发痛:“不说了,去帮我叫个女医来吧!”
※※※
然而,还不等女皇出手,窦文场已经派人去找李贞一了。
“明日还请国老约束十六卫。”刘珍量说。
李贞一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批阅公文:“窦公下定决心了吗?”
刘珍量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至于那位,还请国老费心。”
“淮西的事,希望你们不要插手。”李贞一说。
刘珍量不回应,又说:“杜台主那边,也请国老处置。”
“我不希望内侍省杀大臣,二王与他们手下的人是我的。”李贞一又说。
刘珍量还是面无表情,平静地说:“李忠言与牛昭容,国老不能插手。”
“把东宫卫率府弄走,我不要看见东宫还有旧人。”
“翰林院依然由内侍省掌管,国老可以指派学士。”
双方一来一往地丢了条件,最后,刘珍量拱手而去。李贞一起身踱了几步,随后伫着杖往御史台去。中书省与御史台隔着大半个皇城,光是快走都要耗去两三刻钟,李贞一的脚程自然要花更久的时间。
但是他依然缓步而行,走过几乎走了一辈子的含光门街,正值冬选,不少明经明法出身、还没得到官职的年轻士子三两成群地经过,要去各个官署托人讲情,或者是谋个吏职、或是请对方去与吏部疏通。冬日的暖阳照在含光门街上,被他们年轻有力的脚步踏碎,依稀可以听见他们十分青涩稚嫩的政见,撞击着含光门街两边的墙。
不羡黄门省、不羡立戟门,却羡少年时,秦川正春风……李贞一心中蓦地想起主父在多年前写的诗来。如今他早已过了生命中的春天,如这凛冽而严酷的冬天一样,走过的路也越来越寒冷。缓缓来到御史台,在门口就闻到一阵寒香,他带着怀念的笑意,走向察院。
阳光投入察院的中庭,屋檐下就有些阴暗,但是那株虬根老梅迎着冬阳的姿态,却像是终于伸开了膀臂,粉白色的早放梅花从灰褐的枝丫间生出,又一次得到新生。李贞一望着与他为邻数十年的梅树,心中感动莫名,双手叠在杖上,寒风吹得酸涩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含着笑,犹如当年与察院的同僚们作伴站在此处笑看梅花,他发现官台主也打开了窗户,像那株老梅一样,在窗前舒展身子,就偷偷叫大家去看,一群人挤在檐下偷看台主在窗边扭来扭去,甚至跳了几下,于是他们在察院笑得肚子疼,全部蹲在檐下偷着乐。
李贞一大口地呼着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大哭出声,却无法忍住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落下,他心中流过无数往事、无数为了大梁而悲而喜的过去和曾经以为无法实现的承诺。
“你们这些呆鹅不是效忠皇帝、也不是效忠于我,你们效忠的是大梁。如果你没有办法使为非作歹的人畏惧、如果你的官威只能慑服善良柔弱的百姓,就是个混帐至极的无用之鸟!如果你不能跟失去儿女的父母一同悲伤、不能与从来没吃饱的孩子一起挨饿、不能知道被人冤害的痛苦,你最好辞官不干,起码你还能全身而退,不会在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死在岭南,听清楚了吗?都答应了吗?”上皇当年霸气十足的话语犹在耳边,他身披明光甲,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被吓坏的新官员,岔开腿站着,一脚蹬在台阶上,头上还带着一顶非常夸张的金翼头盔,活像个土匪头子:“喔,忘了说,你们皇帝是我生的,你们谁要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就宰了他剁碎喂鹅!”
李贞一既悲又喜,怀着一腔热血与一颗柔软的心,走了几十年后,那些被信任的人背叛、被看似柔弱的百姓欺骗的伤痕,在心上结成细密如网的疤,逐渐地冷却、僵硬,忘记曾经无心机的欢笑、鄙夷曾经诚挚的眼泪……
“回到宦途开始的前几年,有许多事,现在看来真是愚昧痴傻。七八年前,我怎么也想不透,当时为什么要耗尽一切力气来捍卫?如今回想,真正宝贵的不是那些事,而是那种拼了命的感情吧?是吗?”李贞一看着那株老梅,像是问着老友一样问:“君卿,你说呢?”
杜君卿早已站在他身边,微微低首:“下官自回到御史台,也常常想起从前的事来。”
“我依稀记得你当年入台的样子,那时我觉得,你与巨卿兄虽然生得相似,风姿却大不相同。”
巨卿就是杜君卿的兄长,同时也是韦夫人的亡夫,杜君卿说:“兄长们俱已亡故,如今还能认得他们的人,也实在不多了。青青的孙女都已经生了孩子,下官偶尔看见她们,总是想起青青、也想起阿嫂来。”
“青青从前没少欺负你吧?我记得她总是仗着她是侄女,追着你跑。”
“她与下官份属叔侄,情同兄妹,年寿不永,令人感叹。”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李贞一淡淡地说:“你是个重情的人,所以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放下苦心经营的淮南,回京来?”
“人生总有几个阶段,也是该回来的时候了。”
“恕我倚老卖老,好像看不出你回来的作为?”李贞一依然望着梅树,见它枝头轻轻晃动:“虽然御史台的改革做得很好,但是度支那边,君卿,你的能耐不只于此呀!”
“度支使的权力来自陛下的信任,陛下无意信任下官,自然也就没有权力可言。”杜君卿背着手说。
“我一直很好奇,徐州那件事,当真能够绑住你吗?”李贞一淡淡地说,没有理会杜君卿一闪而过的愠怒:“我以为你会想办法挣脱才是。”
“下官对于徐州的处置,问心无愧。”杜君卿冷冷地说。
“是吗?那到底是谁的军队在戍卒进去之前,就在宣州北境集结呢?宣歙巡官亲口承认,宣帅可怜那些戍卒,放他们经过宣州,又补贴了一点乾粮,但是同时,宣州北境却有军队集结,戍卒从西来,但是最后袭击徐州城的军队是从东来,这是什么道理呢?”李贞一微笑,云彩迅速吹过,光线忽明忽暗:“在崔帅死去后,武宁、淮南、宣武就开始修建大渠,同时,成德镇内赵州的水工匠人大批来到淮南,成德镇也运了许多木料下来。这些事,又是谁想做的呢?是谁接连十年上表要求修筑武宁淮南宣武三镇大渠,但是陛下认为这并非三镇急务,连着十年都驳回。同时,陛下又命崔帅去考察武宁镇,崔帅的回奏认为大渠确实非急需,而是应该解决现有沟渠的疏浚问题……这样一推扳,是谁要杀徐州镇将,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杜君卿冷着脸,半晌才说:“下官不知道国老在说什么。”
“我不是行事莽撞的虞璇玑,你也不是当年刚入台的御史,这些事情都在朝廷的档案里,只要串在一起,就谁都看得出来了,所以,我们何不坦承点?”李贞一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几乎与杜君卿肩对着肩,看着察院的门口,轻声说:“我前阵子在宫中看见一只非常漂亮的鹤,很是喜欢,可是我去与陛下讨,他是决计不肯给我的,你说,可怎么办好?”
杜君卿冷厉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还是一咬牙:“砸毁囚笼,禽鸟自会择木而栖。”
李贞一吸了吸鼻子,缓缓地说:“那我就派个人去,拧断锁头吧!”
冬覆淮南道,风卷西京城
京师十六卫的武官与三省六部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接到了韦尚书的邀请,说要给李贞一暖寿,所以请大家到唐安公主山亭饮酒驱寒。约莫百人的宴客名单,对于唐安公主来说是件小事而已,她派人去相熟的寺庙中取来几案,又叫人拉来数十车的酒,在檐下支起帷幕、铺上粗毛毡,外面烧着炭火熏烤肉食。
众人在下值后就赶到此处,见韦尚书父子站在门口迎客,一一打了招呼,一一往里面让。山亭内烧着火,一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