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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亭奏见李千里责他,出言抗辩“中书相公,田太尉事,标下有督军不严之责,但是他不得军心是事实,放不下魏冀世仇也是有目共睹,那日三军哗变,标下也是不得不为,否则下一个死的便是标下,事已至此,相公责我不肯退让,却怎知我若轻让疆土,兵变立时而生,成德军中有意为帅者,可不只我一人哪!”
“我曾分巡河北,自然明白你的难处,况且那时你是成德节帅养子,我们有数面之缘,也明白你不是个剑走偏锋的人,只是我能体谅,朝中那些人不能、魏博也不能。你若不肯稍让,我也不能替你周旋,就只能僵在此处了不是?”李千里盘膝而坐,身子坐得直挺,如一座小山般端端正正,脸上表情却是十分推心置腹,墨玉般的眸子深沉地盯住王亭奏。
王亭奏闻言,低头想了想,默默起身,走到李千里座前,当胸平手深揖到地“相公救我。”
李千里不避不让,安然受下此礼,伸手示意他坐到案前“我知道深州牛刺史是田太尉放进成德的,成德官将认为他是田家的人,这才起哄要杀他,但是你我都知道,他不是田太尉班底,他出身神策军,他是朝廷的人。跟你挑明了说,刘珍量带着五千神策军东来,大半原因是为了救他,他不平安地出深州,你在朝廷就是锯嘴葫芦,所以,他一定得先走。”
“相公,我早就想放了他,但是成德官将恨他据城不出,又哄骗深州人说我们不义,这是让成德人窝里反,众官将都说了,不破深州誓不为人,我若放他,下场只怕比老牛还惨哪!”
“亏你还是一方节帅,谁让你放他了?”李千里冷笑,短须微动,像斗鸡蓬起的羽毛“只要你答应了,我派人送信给他,让他半夜出城,你派几个亲信意思意思追一下,回来报告说是送信往东都的信使。然后隔日举兵攻打深州,深州没了刺史,军心涣散还愁不破?到那时,随便找个面貌相似的,说是牛刺史也就是了,横竖他此番离开,也不会再来河北了,没人会知道的。”
“相公妙计!”王亭奏眼光一亮,拍胸应了“此事,标下必为相公办妥。”
“还有,田太尉与三百多名官吏的尸体必须找出来,官吏嘛,除非有名有姓的,否则全烧了,捡成三百多个骨灰坛写上名字供他们家人认领。田太尉的遗体,却一定要以军礼送出成德,给朝廷、给田家一个交代。”
“此事,标下也早已派人暗地做了。”
李千里颔首,手指拂着短须,像是一边思考一边说“最后一事比较难办,那就是魏博那边还得安抚,魏军垂涎冀州已久,眼下占了不肯松手,但是成德也不愿寸土相让。这件事,你与史诚谈好就好,他压得住魏博,看你这边如何,与他谈妥也就是了,此事与朝廷无关,也最好与朝廷无关,我没看见没听见,若有什么事,我也两不相帮。”
“标下是回骨后裔,史诚是杂胡,幼时在同一商团里跑腿过,有交情,此事相公若信得过我们哥儿俩,必不让相公在朝廷难做人就是。”
王亭奏连连挂保证,虞璇玑却惊讶于李千里的心计,他在御史台内向来不掩饰对官员的厌恶,喜恶泾渭分明,没有一丝模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但是他今日处处圆滑,若不是那毫不和蔼的口气,她真要以为是韦尚书上身了。侧脸看董监察,他也是一脸讶异,而裴招抚更是一脸吓坏了的表情,显然不是只有她一人觉得这景象令人惊奇。
“这事不能再拖,深州的事,我一离开就要办妥,田太尉的事,我回到东都时要看到消息,至于你跟史诚,随便你们怎么做,我都没意见。”李千里下了结论,薄唇勾起一抹不太和蔼的微笑“不过,要求你们做这些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什么时候你与史诚把请罪表递到东都,我就什么时候请授节钺,我是一点都不急,看你手脚快不快了。”
王亭奏本待要说此事,见他应得爽快,也就一迭连声应承下来,李千里命他先走,这才叫入田敦礼与史诚,又把同样的话嘱咐了一遍,田史二人也无异议地退去了,董监察问“相公,要唤卢龙的人来吗?”
李千里不答,看向裴招抚,裴招抚捻着花白长须“唤他们来干什么?就是要干晾着卢龙,让他们疑心魏冀二镇,好叫这三镇继续面和心不和。要是他们三镇结成一社,那时大梁的半壁江山也去了。”
“老元戎说得是。”李千里点头。
裴招抚却看向他,评估似地说“秋霜,你今日真让老夫刮目相看哪!”
“晚生不才,忝居中书之位而无尺寸之功,若不趁此机会,只怕将来没有再任中书的一天了。”
“不是吧?你这是想继续当中书令吧?”裴招抚一对三角眼精光四射,直刺李千里“你野心不小啊!”
“老元戎此言差矣,晚生自知眼下官居中书不过权宜而已,有赞皇公、座师、侍中与二位仆射在前,晚生实在无颜窃居此位,自当拱手让贤。”李千里拱手,点漆一般的凤目中却是顾盼生辉“不过下一代的相位,晚生绝不相让。”
“好!有这等抱负这等手段,下一代又有谁能与你比肩?”裴招抚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抚膝感叹“廉颇老矣,若是能年轻个三十岁,老夫必能与你争个高下。”
“老元戎有不世之功,晚生一介书生,不能相比。”
李千里与裴招抚谈得兴起,虞璇玑望着他,第一次感觉那是他在官场上的真面目,坚定刚强、不择手段却又知进退,很难相信他只大她七岁。从心头升起一种不服输的情绪,站在官员的角度,她第一次觉得羡慕和一点点的嫉妒,又羡又嫉的,不是他的官位和人脉,而是他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是他那毫不迷惘的意念、是他千锤百炼熬出来的见识、是他宦海浮沉多年后站在风口浪尖的气魄,居官逾二十年与两年都不到的官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她很清楚这点,也明白她也许不是输在资质而在经验,却忍不住涌起一阵阵的懊恼,懊恼自己虚掷了十年光阴,若是她能早些立定志向,也许今日站在李千里身边就不会感觉自己的渺小与无用。
她凝视着他十分阳刚的脸,尽管李千里说要嫁给她,她心中却不曾将他视为妻子,她从来不是那种与男人争强斗胜的女人,也不打算变成个男人,这么多年的寂寞与冷落,每当夜间扪心自问,她仍然期待有一个值得她寄托满腔柔情的丈夫,不管到底在程序上是谁嫁给谁,她都想做他的妻子而非丈夫,因为妻子尽可以在丈夫身边小鸟依人,享受偶尔不用负责任的放纵。但是同样身为官员,她惊觉自己不能依附于李千里羽翼下,总有一天,她的仕途若不是与他分道扬镳,就是追随着他,不管她走向哪一条路,『李千里』都会是压在宦途上的一座大山。
李千里注意到她的目光,起身送走裴招抚、支走董监察后,特别把她留下来“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后悔我不该浪费这十年,如果我十年前就考中进士,也许我今日就不会只是在这里羡慕你。”虞璇玑诚实地说。
李千里却笑了,一见无人,便忍不住伸手抚着她的脸“我有什么好羡慕?孤家寡人的老旷男,朝廷藩镇人人喊打,除了还有尾瞎了眼的鱼愿意跟我过一辈子之外,有什么好羡慕?”
“我羡慕你有足够的实力去梦想一个梦。”虞璇玑嘟着嘴说,她也伸手握着李千里在她脸上的那只手“你让我觉得,我大半辈子都白活了。”
李千里闻言,勾起了他一直在思考的一番话,他从鱼袋中拿出两块木头来“我问你,这两块木头有没有办法扣在一起。”
“两块都平的怎么可能扣在一起?”
“那这样呢?”李千里拿起靴筒里的匕首在两块木头上挖了两个槽。
“这样就行了。”虞璇玑将木头接过来,一直一横,两槽相对,往下一扣,成了稳固的十字。
“那你明白了吗?”李千里墨黑的眸子灿然如星,虞璇玑望着那两块木头,目光一动,却没说话,只听得李千里柔声说“如果你是从前毫无缺憾的虞岫嵬,你不会有今日的羡慕,羡慕是真的想要什么才会有的情绪,就是因为你这半辈子走过了很多,你今日才会对朝政怀抱梦想,否则,你也不过就是个舞文弄墨的宦门夫人。而我,若是我没有这二十多年磕磕碰碰、若不是失去了很多,我也就是个吠来吠去的小狗官,绝无今日问鼎中书的决心与自信。如果你毫无缺憾,却嫁给我这个在官场打滚的人,只会是第二个王氏。如果我毫无磨损,娶了有过遗憾的你,也必然会负了你。如果我们两人都没有任何遗憾,大概结了婚就会造成遗憾,若不是我负你、就是你弃我。就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