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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内是五百罗汉,其中一尊,貌样宽厚仁达,似通晓世事,又睥睨人间。
有十来个民工,正在挖一口池塘。
四处是诵经的歌声。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钱琉璃玻璃石车石乐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又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佗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拂,盛众妙华……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等候方丈接见,他们乏力地坐在廊柱下面,仰望那些屋檐处的雕花。
罗滋看琼要睡去了,就用手臂托着她。
不久,年青的僧人前来,领他们去见方丈。
僧人示意罗滋留在门外。
琼进去后,盘腿坐在方丈对面地上的一个上。
室内阴暗,有各种书法、国画吊挂壁上。方丈神情倦怠,盘腿坐于椅中。
“师傅果然失明……”
“我已不需要看,即便有眼,也无用处。施主请坐,欲问何事?”
“师傅,我是迷途的女子,来自数千里之外。听说师傅微恙,不敢打扰。但我明日可能不在此地,怕无机会了。等了二、三个小时,听说师傅尚安,才敢前来。”
“你非一人前来……”
“是我的朋友,他此时在外面等候。”
“施主迷途,为情?为财?为名?”
“非名非财。”
“弱小的女子,结交人物,要观其色,闻其声,听其言……还要看他交朋结友、为人处事。敏察之,巧旋之,不可失足啊……”
“师傅,我……”
“若受伤害,可报官府,可找朋友……”
“若是心受伤害呢?师傅。”
“若心似强墙,谁人能伤之?”
“师傅,您心中有佛,佛在其心。我等心中唯有梦幻,在梦幻中沉迷,在现实中行走,我将如何行动?”
“马祖曰:‘磨砖岂能成镜?’师曰:‘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是说启智也。马祖划两笔长三笔短,问白仗,仗不知,马祖释:‘不能说长道短。’适汝,则是远离是非也;马祖又曰:‘学道莫还乡,还乡道不香。’是不能相遇也。”
“谢谢师傅。但若诸疾皆未能讳,又如何是好?”
“安然处之,宽容待之,智慧行事。”
“那,还想请教师傅,梦该不该有?”
“梦自有之,但只能被其乐,不可被其苦。我佛在西天,我梦想极乐国土,一日日近之……”
他们离开丛林古寺时,已是黄昏,寺内僧人、民工、香客,均不知去处。
罗滋说:“刚才,我也看见了,他的确是盲人。真是怪事。他和你说些什么?”
“他说他渴望去到西方极乐世界,但是离那里还远得很。”
罗滋笑:“他不旅行,要去的地方当然永远是远的。”
夕阳青冢,菩提树叶风中微动,暮色漫淹而来。
罗滋感到腹中讥饿得不得了。
他四处张望。刚才,在方丈室外等琼的时候,他看到有一男一女,分别靠近并打量过自己,转眼他们也已无影无踪。
“你找什么?”琼问。
罗滋没说话。
他印像深刻:那男人皮肤粗砺,表情似乎很熟悉。那女人有一双美丽而专注的眼睛,脸颊上有两团紫黑的“高原红”。他们风尘扑扑,嘴唇干裂,好像也是来自远方。他们都似乎有求于他,但他们又互相躲避,怕对方发现自己向这个南方来的开吉普车的男人靠近,像在捉迷藏。
“罗滋,我冷。”琼说。
凉风起,他把她搂紧。
大街上人力车夫飞奔,牧鹅的孩子赶着鹅群,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他的一颗眼泪掉在她脸上。
她抬起脸来看他。
“小姑娘,这是故乡,我们正在故乡行走……”
他低下头,找她的唇。温热的泪水很快润湿了她给晚风吹得干裂的皮肤。
第三十一章 1。我的马儿已经疲惫
(稻草人在哪儿啊?
稻草人,我要与你再见了!
那一片香香的田土,留给你了。
除了你,谁更有权利拥有果实累累的领地?
稻草人在哪儿啊,我将乘什么样的车?
我的马儿已经疲惫。
领我走的人昂首挺胸,道路发亮,远远地发亮……
——《西篱短诗选》:《稻草人》)一一二第二天的行程是到达茂县。
这样,他们将沿着岷江逆行,一直上溯到它的源头。
罗滋说:“我们往北走,似乎就要接近我祖先的家园了。”
他们白天驱车前进,夜晚睡得很少,他已经感到疲惫,只有不断的抽烟,好在琼体贴,没有抱怨。
“是吗?你那么自私,就拜访你的祖先?”
“别打断,小姑娘!”罗滋告诉琼:”我的祖先是居住在青海西北部的羌人,是游牧民族,英武彪悍。他们后来南下到岷山。在岷江河谷,他们被那些居住在半山腰石洞里的‘窑人’,也就是戈基人阻击。两族人摆阵比武,第一次比劈柴,羌人劈的比戈基人快、多。正是冬天,岷山的皱褶里全是积雪,戈基人就要求比用雪坨拼打,但被强壮大力的羌人打败了。”
“你的祖先真的那么厉害?”她笑说。
“你应该读《羌戈大战》和《嘎尔都》,它是羌族最早的史诗。”
“后来呢?”
“戈基人又要求用木棍和麻秆来打斗,他们以为羌人虽然威猛,但一定不够灵活。结果,他们又被羌人打败了。两族人便歃血为盟,保证以后和平相处,互不侵犯。这样,我的祖先变成了用野蚕抽丝的蜀人。知道你的祖先是谁吗?”
琼说:“我的祖先,应该是古彝人。他们从滇池出发,来到昭通,然后沿岷江而上,到岷山聚居。”
到达茂县的时候,琼有些发烧。
在旅店里放好行囊,琼自己吃了药,昏昏地睡了。
罗滋进了浴室。还好,有热水。
在没有止境的路途上,在路边的旅馆里,有热水冲淋着的身体,男人立刻感到他的自我得到复苏,并且平息了时间和疲惫造成的痛苦。
乡间的暮色浓重而灿烂,是最最美好的五月的黄昏。晚霞的光芒透过窗玻璃映在白色的粉墙上,美丽得令人眩晕。他担心它会很快消失。他又重新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求的火焰,那超越了现实的,物质难以取代的东西。
他找到了它,接着就必须寻求一个能够与他一同看见、并且能够理解它的女人。
这女人就在眼前。
不过眼下她病了。她在城市生活得太久,所以有些娇弱了。他在热水的抚慰里,想着她,那么无声无息,和他同在故乡陌生的房间里。
暮色像一只毛茸茸大鸟,从窗户那儿无声地飞进来了,房间的光线暗弱了下来。
罗滋洗净之后,坐在床沿看爱的女人。女人双目闭拢,眼睫跳动,她的梦出现了。是什么进入了她的梦境呢?
他守了她一会儿,看她长长的眼睫毛细细的密密的,终于安宁,不再跳动。她脸庞发红,鼻腔的干燥使她的呼吸有丝丝的声音。
她睡了,像婴儿一样。
他给她掖好被,然后走出去。和任何一个出门在外的重庆男人一样,他要去找一个小酒馆。
一一三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面,他找到了。
小酒馆是一个老头在照看,有成都的啤酒,还有泸州老窖和散白酒。
他要了半斤装的泸州老窖,坐在酒馆门口的小桌边独自喝起来。
这是在一条公路边上,他们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明天,还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行驶。夜色中没有什么人影,偶尔有从田地里回来的农人,来买些盐或花生之类。路的那边,是大片空旷的田野,曾经生长茂密的庄稼,如今那些根茬还在。远方有些渺弱的灯火,三两声犬吠隐约可听。
很快,他就感到身体有些轻起来。这是酒精的作用:当它在男人的体内燃烧的时候,立刻就将他生命中那些正在流逝的部分照亮。
这样的时候,男人的眼睛变得潮湿,他也愈加沉默。
在昏黄的路灯光里,可以看到有yin雨飘飘。一个陌生的男人无声地出现,坐到这张桌前,也默默地喝酒。
罗滋没有抬头,但他看见了那只举杯的粗砺的手,和他腰间康巴男人的烟斗与银饰。
他往陌生男人的杯里倒酒。对方不语,一饮而尽。
两个男人静悄悄地喝着,酒杯落在桌上的声音,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响。它好像正在为他们退化了的翅膀疗伤,让它们恢复感觉,然后自由地摆动……男人们的面孔,因此而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