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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朝她挥着拳头:“你要是让她死了,哼哼……”
李小影困乏地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外公:“她饿了。”
“你为什么不给她喂奶?”
“我没奶水。”李小影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混蛋!混蛋!混蛋!连奶水都没有,你让我拿什么给她买奶粉,嗯?”我外公气急败坏地骂着。
“在医院里,有人捐过钱。”李小影两眼瞪着窗外,不紧不慢地说。
“那钱是用来打官司的。”
“那是记者捐给孩子买奶粉的。”
半个小时后,我外公手里拿着一袋劣质奶粉扔到李小影脸上:“你给她喂奶!她要是死了,我们就全完了。”
由于“证据”的存在,外公家的大门不时被持有“长枪短炮”的记者敲响。外公将他们挡在门外谈话,他们死乞百赖地请求外公允许拍下“证据”目前的生活现状。
我外公拒绝了,只说等法庭上见。外公担心有陈新潮派来的人鱼目混珠地钻进屋里来加害我。为了我的安全,外公变得小心谨慎且又敏感。用外公自己的话说,“我拼上老脸皮保全了证据,决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便前功尽弃了”。
外公出门时,总将钥匙插进锁眼转三圈。他其实是把我和李小影囚禁在了家里。外公内外交困,他不仅要防犯坏人入侵,还要提防沉默的李小影做出什么“非凡之举”。
作为证据,我活了下来。但我的存在让外公厌恶,让母亲痛苦。外公从不走近我,他只关心我是否还活着,李小影则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每每把奶瓶塞到我嘴里时,她总是微眯着眼睛,扭过头去。
可我并不自卑,我甚至满怀激情地等待着出庭的那一天,等待着闪光灯下的再次辉煌。我发现退掉乳毛的我开始出落得像公主一样美丽高贵,虽然喝的是劣质奶粉,我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力争如乌鸦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一般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让整个法庭为我震撼,为我惊叹,同时为外公赢得官司,挣来大把金钱。想到终有一天我会成为“要人”,躺在角落里的我就忍不住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起来。
那些日子,我的外公就像得了癔症一样,一会儿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我躺在角落里,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只关心自己哪天才能出庭。我很想知道确切日期,无奈有口难言。
我只能在沉默中耐心等待着。
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在朋友开的小卖部打工的外公突然一脸晦气地回到家里。
李小影还是躺在床上昏睡着不去理他。
猛地,外公开始咆哮起来,那嗓音大得惊天动地,李小影终于睁开了眼睛,将目光投向他。
“那个孽种跑了。”
李小影麻木的脸上有了一丝表情,一丝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的表情。
我外公不等李小影开口,就瘫坐在地上大声哭诉起来。
听完他的哭诉,我也感到了万念俱灰,那时真的有点不想活了。我喝下去的那些劣质奶粉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地冲撞着,愤怒地声讨我欺骗了它们,开始对我不依不饶。我被折磨得和我外公一起号哭起来。
陈新潮跑了,跑到一个连警察都找不到的地方。可自我这个证据出生后,我的外公一直在做着发财的美梦,想着有一天通过血液鉴定,证明陈新潮是我的亲生父亲,那小子就赖不掉了,就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交出一笔将我养到十八岁的抚养费,外加一笔不菲的精神赔偿,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外公的美梦被打碎了。我也从重温辉煌的憧憬中挨了当头一棒。既然陈新潮没了踪影,留着我这个证据还有什么用?我甚至不如一张废报纸,至少废报纸还可以糊墙、挡住破碎的窗子、包食物、做燃料,甚至还能卖了换钱。可我除了张着大嘴不停地吸吮劣质奶粉外,只能给我母亲和外公带来耻辱。
我想死。我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很配合我的想法,我半点儿也不想吃东西,我安静地躺在那儿,一想到那些劣质奶粉,就想呕吐。
陈新潮逃掉之后,媒体大战也偃旗息鼓了。只有我外公还在作垂死挣扎。他跑到公安局要求寻人,人家回复说:“你又不是陈新潮的亲属,根本就没有资格提起申请。”我外公便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他岳父。”公安局的警员听了他的话后咧开嘴笑个不停:“这老头是疯了,真的疯了!陈新潮还不到十八岁,离法定结婚年龄差着一大截,你怎么就成了他的岳父呢?”
我外公不屈不挠地又托人四处打听陈新潮的下落。但结果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有人指点我外公说:“别找了,别找了,你不可能找到他。这年头科学发达技术进步,什么东西都可以造假,就连人也不例外,男的变成女的,女的变成男的,美的变成丑的,丑的变成靓女。你找的是陈新潮,他可能早摇身变成了‘李大海’,怀里揣着一个‘李大海’的假身份证,甚至还造了一摞假学历。”
我外公这才大梦方醒。
在陈新潮有可能变成“李大海”“王大山”的同时,我外公也实实在在地由暴君秦始皇变成了软弱可欺的阿斗。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家小报编辑部,跪在一个他熟悉的记者面前,哀求他拍下“证据”的生活现状,哪怕登到报纸的末尾,只是提醒读者“证据”还活着。
记者断然拒绝了外公的哀求。他说:“‘证据’已经没有任何新闻价值了,陈新潮的失踪让本可以精彩纷呈的一场好戏没了结尾。这真的很遗憾,对我们来说也是百般无奈。你想一想,一年来我们报纸浪费了多少版面为‘证据’作噱头,现在本该抖包袱了,里面却是空的,你让我们怎么向读者交待?我们新闻媒体简直有欺骗大众之嫌……”
我外公被驳得张口结舌。
陈新潮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财迷心窍的外公仍梦想着他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县城的大街上。为此,外公拼上老命在外面打工养着我这个“证据”和他那半死不活的女儿。
这一年里,李小影和我就像犯人一样被反锁在家里。其实,即使我外公敞开大门请我们出去,恐怕李小影也没这个胆量。李小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把“证据”生下来从来就不是她的初衷,抱着“证据”站在大街上让人围观,还不如让她去死。因此,我外公囚禁我们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让李小影对我外公的怨恨越来越深。
李小影一开始就知道我外公在利用她。这世上有不少女孩子在那样的遭遇后都会选择默不作声,宾馆老板边接电话边让她换上干净衣服的态度就是在暗示李小影不要哭哭啼啼,更不要声张,在宾馆里做服务员,碰到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假如当时我外公悄无声息地带李小影去医院做流产,李小影的生活就会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会照常上班,照常结交男朋友,照常谈婚论嫁。而我外公的做法却改变了她的命运,“证据”别有用心的出生就像刻在她脸上的“耻辱”两个字,让她终生难以解脱。
面对媒体时,我外公最喜欢重复的一句话就是“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这个虚伪的骗子明明知道,那个年代,那样的小县城里,在金钱与权力面前,根本是没有法律可言的,金钱轻而易举就能将白的变成黑的,恶的变成善的。普通老百姓的女儿遭到有钱“富二代”的强奸之后,明智之举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除此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外公自作聪明的做法,最终只会是让李小影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娼妓、荡妇。
至于“证据”的前景就更悲惨了。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个没有出生证明也上不了户口的黑人,不能享受公民的合法权利,甚至不能去读书。作为单身母亲的李小影又能拿这个黑孩子怎么办呢?永远把她关在家里吗?所有这一切,李小影在“证据”出生之前都想过多遍。她并不是无知少女,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也是去医院做人流。只是她太懦弱又天生腼腆,没有胆量独自面对医生的质询和带有斥责的目光,她希望自己能像其他遭此不幸的女孩一样有母亲陪着,这样就会省去很多麻烦,即使父亲能把她送进手术室门口也行。但这些对她来说只能是妄想。她的父亲不仅不陪她去做人流,竟然荒唐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外公的做法让李小影十分绝望。看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她索性自暴自弃放任自流了。如今对眼前的状况,她更是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日积月累地蓄存着怨恨。我外公对她和“证据”的漠视,无疑让这种怨恨像惊涛骇浪般淹没了她心底曾经对父亲有过的那一点点依恋。
家庭成员之间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