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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尸
作者:程小青
第一节 阔老架子
我的日记里记录着一件神秘危险的奇案,尽管时间已经隔得很久了,此刻回忆
起来,我还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我的好朋友霍桑,由于怀着一颗锄强扶弱的维护正义的赤心,想从偏颇的法律
网罢中给财势两缺的老百姓找一线公道的生机,而他强烈的求知欲又迫使他产生一
种对于任何疑难问题都要求非水落石出不可的钻劲;所以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全心
全意地干着探奇决疑的侦探工作。他所经历的疑案怪事不知有多少,但总没有我现
在正要记叙的这一案那末惊异和突兀。它的开头是突如其来的,对于霍桑来说,真
是“横祸从天外飞来”的情况,中间又是惊涛骇浪层层迭迭,几乎使人喘息不得。
霍桑一直认为人的名誉比生命更宝贵。这一回事,当时不但威胁他的生命,而且连
他的清白无理的名誉,也先后两次遭到一时无从辩白的讥汕和误会。这案件曾轰动
过整个上海。我现在将它披露出来,让读者们看一看当时上海社会的乌烟瘴气的面
貌的一斑,在今昔对比之下,那也许有着某种教育意义吧。
那年夏间,我的妻子佩芹带着我们的强儿到嘉兴去,祝贺她的母舅赵铁生七十
生辰。我因为笔债的纠缠,不能分身,没能同去。八月十三日星期三下午,我送她
上了火车,顺便去瞧瞧霍桑。我知道霍桑最近又出版了一种《犯罪心理学发微》,
对侦探工作的理论有了新的贡献,同时那版税的收入又给予他生活上的挹注。他的
心境应该是比较愉快的。他仍住在爱文路七十七号那宅老屋子里。他的仆人施桂和
老妈子苏妈也依然和他同处。他的楼下的书室中的简单的布置和书报纷乱的书桌,
仍和三十年前的景状没有多大变异。
我走进他的书室兼办公室时,霍桑正仰靠在沿窗口的一只藤椅上。他穿着一条
国产白帆布裤子,一件江西白万载夏布的衬衫,袖子卷上了肘节,手中执着一张报
纸,嘴里衔着一支白金龙纸烟,两条腿搁在藤椅边上,一双温州出品的细草织花条
纹的拖鞋留在藤椅足旁。看他这一种过分安闲舒适的姿态,可以猜想他这几天一定
是闲着无事。
霍桑是爱劳动而憎恨空闲的。他相信“户枢不蠢,流水不腐”这两句古话是至
理名言。他常说人的身体有些像一架机器,机器搁着不运转会生锈,人如果饱食终
日,无所事事,也会意志消沉、脑筋迟钝和肢体脆弱。
我笑着招呼:“霍桑,这两个星期,你大概闲得不耐烦了吧?”
他丢了报纸,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跟着拖鞋,走过来和我热诚地握手。
“包朗,你来得真好,我真惦念着你。”他的嘴角上嘻一嘻。“你说我闲得不
耐烦了吗?哎哟,你估计错了,刚相反,这几天我正忙得很呢!”
我料想他空闲无事,他却偏偏说忙。可是他的松懈的神态,他嘴角上的微笑和
这两句话语的声音,都告诉我他明明在作遁词。我又瞧见他刚才丢在藤椅边上的那
张报纸,恰巧又展露出广告的一面。
“你不承认我的推断力吗?假使真忙,你还有功夫瞧这种无聊的广告?”我又
说。
“无聊的广告?哼!包朗,你又错了。”霍桑忽然沉下了脸。“真的,我的忙
就和这些广告有关!你不知道这一个星期中,报纸上突然登出了许多新鲜的广告吗?”
我一时不知他说话的含义,他的语气又不像完全是打趣,因此,我怀疑我的观
察也许果真错误。
“包朗,你怎么一时懵懂?”他自动地解释。“我所说的这些新鲜的广告,就
是五日晚上九点钟茂昌洋货号门前的那一团黑铁引出来的啊!”
我方才明白。原来那时候我们国家的处境真可怜,受足了人家的欺侮,而执政
者却不敢哼一声,只能由老百姓用抵制他们的劣货的办法来对抗。可是偏偏有一些
奸商,只知自己发财,别的什么也不管。尽管爱国的老百姓大声疾呼:“不买劣货
:不买劣货!……”可是奸商们不但黑了良心,连耳朵也给塞住了,他们依旧大贩
其劣货,企图混水摸鱼,趁机多捞一把。于是,有一个爱国少年俞惠芳,在民国路
上那一家专贩劣货的茂昌洋货号门前,丢掷了一个炸弹。这才引起了那些奸商们的
恐慌。这几天报纸上的确平添了大批“某某团公鉴……”“某某爱国志士钧鉴:敝
号营业一向推销国产商品……”这一类启事。但是霍桑怎么竟因着这些启事忙起来?
他为哪一方面忙呢?
霍桑好像测知了我心中的疑团接着说:“是的,那班现任奸商和准奸商,十分
之八九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他们要找方法免死,就使我忙起来了。”
这话引起了我的不愉快的感觉。我暗忖那些爱国少年的行动,在法律和社会秩
序方面固然有些抵触,但是原情略迹,他们的动机却很可敬。我痛恨一般保障“钱”
权的律棍,他们往往淆乱黑白,专为金钱说话。难道霍桑因不耐空闲,竟会饥不择
食地给这班奸商们奔走?我这不愉快的疑团,被一个岔子,失掉了直接打破的机会。
“包朗,你约着朋友一起来的吗?”霍桑低声问。“没有?那末,我但愿来的
不是奸商。”
这时我听得“叭叭”的汽车声音已经停在霍桑寓所的门面。霍桑迅速地将藤椅
对面客座上的几张散乱的报纸折迭整齐,将他的夏布衬衫的卷着的袖子放下来,又
把那条蓝地白星的孔雀牌领带抽一抽紧,做出一种准备招待来客的模样。施桂拿了
一张名片进来通报。霍桑接过了瞧一瞧,一种厌烦的神气顿时掩盖了先前那种高兴。
他向施桂挥一挥手,便把名片轻意地向桌子上一丢。我看见那名片上印着“昌丰海
味号经理、孟蓉圃,电话九九O 六六”字样。我还来不及推想这个人的来意,来客
却早已昂昂然走进办公室里来。
那人足有五英尺七八英寸高,肥硕的身材像个粗大的圆柱,头已秃了一半,脸
色略略苍黑,大蒜形的鼻子配着一张厚嘴唇的阔口,他的一双小眼睛缀在像一个打
足了气的皮球似的脸上,比例上很不相称。他的脸上有一层油光光的色彩,不知是
不是汗,或者是由他身体内部的过剩脂肪从皮肤腺上分泌所致。他身上穿着一件不
知名目的——多分是舶来品——白丝织品的长衫,因为他腹部的耸凸,好像长衫里
面也藏着一个皮球。他挺胸昂头地在门口站住了,两只小眼睛骨溜溜地向办公室中
扫了一个圈,便集中在霍桑和我的身上。接着,他旋转头去,举起那只戴着钻石戒
指的肥手,扬一扬,做一种命令人的姿势。原来后面还跟随着一个保镰模样的壮大
汉子!站住在门口外面。上海的大亨们出门时带一个佩带手枪的保镖,原是当时流
行的一种装腔作势的派头。
那小眼胖子挺着高肚,昂着头,向霍桑和我瞧一瞧,似乎等我们先招呼他。可
是,他的期望落了空,霍桑连睬都不睬。他不得已,才踏前了一步,眼睛专注视着
霍桑。
“谁叫霍桑?”他傲慢地问。
“是不是乌鸦叫?”霍桑面对着窗口,向窗外瞧一瞧。
来客的气焰显然受到了些挫折,他呆一呆,咬了咬嘴唇,才被迫换了一个称呼。
“霍先生。”
霍桑慢慢地跨前一步,从书桌上拿起了那张刚才给丢在桌面上的名片,有意无
意地瞅一瞅,重新轻意地把它一丢。
“你叫孟蓉圃?”
“是,我姓孟,孟夫子的孟——”
霍桑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自在那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来。
主客们初次见面,彼此表现着这样的态度,究竟有些失态。我虽也厌憎那人的
阔老们常摆的那种虚骄架子,但总不好意思自己也坐了下来,却让他一个人站着。
“孟先生,请坐下来谈。”我给他解围。
来客略微点点头,便在霍桑对面的客座上坐下,顺手摸出一块大白巾,用力在
额角上抹了几抹。那指环上的一粒钻石足有蚕豆瓣那末大,这时在闪闪发光。
“这里有没有电风扇?”胖子问。
“我倒觉得很凉快。”霍桑慢慢地摸出纸烟来,用一只国产的打火机,打火烧
烟。
客人初进来时,摆足一副大老板的姿态,明明要借此引起一种趋奉的反应。‘
因为上海社会里确有一些橡皮脊骨的家伙,一看见大官僚大老板的架子,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