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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分岔之处在室内,而非室外。任何一个走上高台,走进古喀什拉汗宫范围的人,看见每几十步一处的分岔小路,都会被误导,不可能想到真相。实际上,从逻辑上说,我以那样的方式杀了两个人,混身披血,当然需要一个场所沐浴更衣,才能从容离开啰。
但我没想到,钟仪借住的房子,恰好也是这样的格局。她能想到吗?我忽然有些后悔对她的提示了。
我往西侧楼梯背面走,这儿有一扇小矮门。既然大体格局一样,那么在相同位置也有这么一扇门就不令我意外。这是储藏室的位置,只不过老头子的储藏室打开矮门后,移开工具箱卷起破毛毯,就露出密道入口的盖子。现在这个储藏室里,是什么?
我继续往前走,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十二年前,老头把这间屋子指给我住,而今,钟仪该不会也住在这里吧。
这世界上的事情巧起来,有时不讲一点道理。
这幢屋子大多数的房门是敞开或虚掩着的,客人借住的房间,则一定在关着门的那几间之中。
当然钟仪不会在里面,现在是下午,她应该还在外面走街串巷,寻找小径分岔之处。我留在屋里等她,会是个好主意么,这样的锁,我只需要一分钟。
“你好。”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我吓了一跳,飞快转身。
是个五十多岁的维族妇女,先前在三楼织毯子的其中一位。
“你好。”她再次笑着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用维语回答。
“我找一位朋友,她这两天住在这儿。”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心里嘀咕,得到的消息不对还是找错了人家?
“倒是有一位,但她已经走了。”
钟仪是今天离开的,早晨她还特意向主人家打听过火车票代售点。
我提前了一天到,她提前了一天走。
逃走?难道她真的准备今后生活在死亡阴影中,没有勇气在喀什与我直面一搏?
不,她不是这样的人!这女人脑子和胆子都不缺。
为什么是坐火车,不是飞机?她要坐火车去哪里,乌鲁木齐吗?如果真的要逃,无疑应该乘飞机,直达目的地,而火车唯一的好处,在于追踪的困难性。因为这个才搭火车吗?
不。不不不不不。
向主人家打听火车票代售点,这行为本身就古怪。可以上网查,也可以直接去火车站买,作为一个和我玩死亡游戏的女人,她有必要把自己的行踪如此明白的表露出来吗?
她在故布疑阵。她猜到我能追查到这里,话是说给我听的。
所以她不是坐的火车。那么是飞机?
我从三楼离开,回到地表的迷宫中。
关于这位临时房客在两天中的言行举止,继续假扮追求者的我已经向主人问得清楚。有两件事,让我心底微寒。一,钟仪在底楼楼梯口徘徊许久;二,她问过楼梯下的小门是什么。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昨天夜里,然后今天一早她就决定比原计划少住一晚,并询问了火车票代售点的事。
我找了个好对手。
她没逃跑。她想到了我会找到这儿,甚至可能想到我提前到达,并为此做出了对策——误导我,为她自己争取时间。
我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既然使出拖延之策,说明她已有了方向。这是她生命最关键的时刻,生死之间,必然爆发出最大的能量和全副的才智。在这种时候如果还寄希望于对手的失误,就太愚蠢了。
如果我在那个位置上,怀疑所谓小径分岔之处就是室内底楼楼梯口,会怎么做?
我会打听这些年空关的类似房屋有多少,因为如果房子后来住进了人,通往地宫的密道总会被发现的。怎么进入那些房子,开锁踹门还是爬窗?这不是我该替她担心的,她于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左右离开,至今已三个多小时。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空关着的房子,这高台上会有多少?三幢还是五幢?空关十二年的房子呢,如果她这么问,会不会有人回答她,只有一幢,从这里走,往前,左拐弯,看见长方型的死路石,右拐进去,穿过一道过街楼,右侧就是。
她现在,是否已经进入?
我一步一步,往那迷宫的中心走去。汗渗进我的假胡子里,有粘稠的厚重感。我全身都像被浆裹住,要用刀子才能划破,要淋上血才能解脱。
看见了,长方型的死路石,右拐进去。
这条岔路空荡荡,我看见一个透明的人影在前面引着我,那是十二年前的老头子。还是看不见她。
没想到你还有个家,我像是说过这一句。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每隔一年半载我就被老头子扔在喀什的小破旅舍里几天。我本以为他秘密去见个重要的玉商,因为他总是淘到最上品的好料时才回喀什。
老头子把我当作个有好运道的小工,从不会带我回家。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会记得他打断我一根肋骨,记得他一耳光抽聋我半个月,记得他用肮脏的脖子肮脏的脸肮脏的嘴唇触碰她,见鬼,不带我回家算什么事。
不过那年他为什么又带我住家里了?
就是前面这个过街楼。穿过去,就能看见。我会比她早到么,那我便在楼梯下守着她。
天忽然阴了。
什么气味?
我忽然停下来,那过街楼后面似陡然开阔,荒凉寂静的开阔,全不似这喀什拉汗宫里该有的景色。
一个推着二轮车的本地人从侧后的路口经过,我听见声响,跑回去问他。
“那儿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口回答,仿佛过街楼后面的那一片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致,毫不出奇一般。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说:“那儿啊,早烧了。”
四年前的一场地震,让过街楼后面一幢房子走了水,火势蔓延开,没有及时得到控制,因为旁边的那幢房子无人居住。火灭之后,政府推平了房子要重盖,但一直没钱,拖到现在,就了片荒凉的废墟。许多人垃圾直接往那儿扔,日久天长,味儿越来越难闻,没人愿意往那儿去,变成喀什拉汗王宫里的“禁区”。
这过街楼也没人住了,从下面经过时,一鼻子的尿臊味。
我走进了这片禁区。
真好,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老头子的家被推成了平地。而且,当钟仪打听空关房子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把这幢房子告诉她了吧,因为这幢房子已经不在了呀。
我站在这片开阔地的中央,苍白的天并未因此显得高远,反而低低地沉下来。我踩在混着砖屑的土上,开始打量周围,辨认位置。一堵残墙上挂着的天蓝色马赛克,旁边的几个壁龛,土坯间时有几抹未剥落的青色墙皮。缓缓地,那个位置上,一幢三层的楼房破土而出,它升起来,升起来,直升到我需要仰望的高度,它的身躯水波一般的飘荡,又坟墓一般的阴实,仿佛触手可及。
我向它走去。
那一天,也是差不多的时辰,午后三四点钟,太阳不烈,屋内阴阴的。我从午睡中醒来,犹记得从迷梦里把我唤起的声音。我推开门,房子里极静,像只剩了我一个。我回忆梦里的声响,站到了小径分岔之处。眼前,小门上的挂锁开着。于是我拉开门,就看见了卷起的毡毯,移开的工具箱,和斜靠在一旁的长方型密道盖子。
我向前一步,穿过记忆之屋的外墙,站在了当年的底层客厅里。断壁残垣间,一件件家具器皿浮现,这真让我惊讶,我竟然把它们记得清清楚楚!我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大概离精神错乱不远了。
我向右前方转向,这里有一个缓坡,地面稍高出一截,要是把土刨开,大概还能看见下面的水泥平台和几级台阶吧。在坡上一角,几块塌落的水泥板斜靠在残墙上,搭出了一个小空间,这就是储藏间的位置了。一块弯折的薄门板横在前方,半遮半掩,仿佛在为地下密道做最后的守护。
我两步就走到了门板前,一眼望进去,瞬时周围的所有幻景烟消云散。
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还是那块长方型的水泥盖子,这次它被平置在一旁,拖痕是新的。
终究是比钟仪晚了一步。
还不太晚,她仍在里面。
心里有一个懦弱的声音怂恿我把盖子盖上,我没去理会,手脚并用地爬了下去。
我爬得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声音。干燥的泥土气息直往鼻子里钻,仿佛前一位探访者扬起的尘灰还没有落回地上。最初的一段非常狭窄,比盗墓者打的盗洞宽敞不了多少,台阶又浅又窄。往下挪了两米多,忽然就宽畅了一些,四周用规整的长条花岗岩石料加固,和先前一段的土壁截然不同。
喀什拉罕宫的地下迷宫,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