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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取出手机,蒙蒙微光只够照亮三尺方圆。
“谁在那里?”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往发声处走去。
是我,你听不出来么?
这真是个万金油式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慢慢往那儿走。并不深,只五步就到了。
是左侧靠墙的那排架子,平数过去第二第三个箩筐的位置。
装葡萄的箩筐都不会很大,太大的话下层的葡萄容易压坏。这箩筐只够容纳一个刚出身的婴儿,或者,一颗成年人的脑袋。
又是一声叹息——把我忘了?
“不,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仔细地听着声音的来源,有些奇怪,不像是某一个点发出的,倒像是一片。靠得这么近了,明明就是眼前传来的声音,却还是确定不了声源。
但我又忍不住想笑,因为她的口气。
这个被村人忌讳的屋子,如果说闹鬼,那么鬼就只能是母女两个人,更多的是那个小女孩,先前地窖入口的那两只脚,企图让我产生联想的,就是屋子里最后失踪的那个小女孩。顺便多说一句,我没深想那穿红鞋的女童下半身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因为太多种办法了。最简单的一种,是用手套着鞋子钻进裙子里。
所以按照逻辑,在这个地下室里和我说话的人,应该是小女孩的鬼魂才对。
可是现在说话的人显然不是啊。
如果我还在浑浑噩噩的状态,根本就体会不出这里面的矛盾之处,现在么,只觉得可笑。
这种矛盾,意味着……
打住,我对自己喊停,那药物的作用还残留着,我的思路别再跑偏了。盯着眼前的事最要紧。
我伸手拽出一个箩筐。
箩筐不重,一反手里面的东西扑簌簌滚了一地。
我当然不觉得筐里有人,我想,里面多半藏着个高音质的扬声设备。
用手电光照着,我弯下腰细看,筐里果然是葡萄,风干了的葡萄,和阳光下晒干的葡萄外观没太大差别,当然这可不能吃。我用脚在葡萄里划拉了两下,什么都没有。
我又扯出一个,倒出来。
等我拉出第三个筐的时候,那声音再次响起来。
不用找了,你找不到的。
然后,她咯咯咯笑起来。
这笑声在这黑暗的闭密空间里回荡,分明就在眼前,手电的微光却照不见人影。
那声音不是从筐里出来的,而是从筐后的墙里。墙根里。听起来,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呵,我现在都有这样的错觉,如果没有那一撞……
是了,如果是墙后发的声,隔着墙,声音摊薄了,才听不出确定的声源点。
我抬手想敲一下墙,看后面是不是空的,却又停住。
这地窖里无光,要安装夜视探头得大费周章从村里拉电排线,所以我更相信是通过某种方式在监听。
我倒葡萄的声音被监听到了,所以才有那句话。如果说我刚才的举动,还能用惊惧下的慌乱行径来解释,那敲墙的动作就显得过于冷静了,她一定会知道,我并未入其毂中。
墙空不空,有时未必要敲才能知道。
我静立在原处,稍稍回想了一下关于储藏葡萄所用地窖的结构。我幼时村中就有人挖过这种地窖。
对了,是夹墙,地窖四壁是要垒夹墙保温的。这种夹墙内的空隙不过二三十公分,通常会塞些锯末棉籽皮,关键是会在墙的四周留出通气口,只要找到通气口,往夹层里面塞个小器械是很简单的。
你找到我了吗,但我找到你啦,找得我好苦,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这话让我心里一怵。
但立刻,我就恼怒起来。
找到我?笑话,这些年我可从没有躲起来过。这般处心积虑,要杀我的话,就痛痛快快地来好了。现在这是要怎样,是要在肉体杀戮之前,先想法子摧垮我的精神吗,那么待会儿是要来一场鬼魂审判吗,打算在精神上把我摧垮之后,再了结我,把一个人杀两遍?
真是可惜了。
算人者人亦算之。
死,我从不畏惧。但想让我死,得拿出点真材实料,靠装神弄鬼可不行。
我本还没找出你到底是四人中的哪一个,现在你送上门来了。
“出来,你出来。”我喊叫着。
然后我开始笑。
不是之前无声的笑,而是大声的放肆的张狂的歇斯底里的笑。
我当然是在装疯卖傻,假作被药物影响。但笑着笑着,记忆翻涌起来,一张张脸孔一件件往事齐上心头,竟笑得难以自抑。
我竟然会开始写小说,还有了那么多的读者,真是太可笑了;我把那块羊脂白玉时刻挂在胸前,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多年我竟不敢再回喀什,真是太可笑了;我和一个女人上了床却还搞不清楚她是不是你,真是太可笑了;现在你还要装神弄鬼,却输在一台缝纫机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来啊,出来吧,你藏什么啊,你这么多年,都藏在哪里,在这个地洞里,在这些筐里,和这些葡萄一起风干了吧。”
我踉跄奔跑着,把一筐一筐的葡萄扯翻,轰隆隆撞倒了中间的一面架子,那架子又把旁边的架子推倒,其间那声音还说了些什么,但完全淹没在我制造出的混乱声响中了。
“想要我死吗,想杀了我吗,出来啊,这十二年你去哪里了,你在喀什拉汗王宫地底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今又要一个轮回了吗,荷荷荷荷,你知道我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懂什么是死亡吗,你懂什么是罪恶吗,十二年后你真的开始懂了吗,你想要……”
随着一声闷响,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窖里重归死寂。
听起来,就像个神智迷乱的人在狂暴发泄的时候,突然撞在墙上,晕死过去。
我倒在地上抽抽,刚才那一通发作半真半假,消耗了我大量的体力,最后我是斜着肩狠命冲顶在土墙上,那隔墙本就不太厚实,竟被我撞得破了个洞,土灰齐下。我的肩胛骨更是痛得像裂开,咬着牙在地上装死。
如果我是那个监听者,现在一定非常郁闷。
在原本的计划里,这个吸了迷幻药物的家伙,应该在漆黑的地窖里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可能看见各种各样的幻象。那变过声的阴测测的话语,紧一句缓一句,可以很好地把握折磨的节奏,这场复仇,可是要精雕细琢的,有大把的手段等着用出来呢。
但现在听起来我像是晕过去了,甚至是撞死了。这是多么不过瘾的事情啊。
如果我是晕了,那么自然醒转之后,就很可能从迷幻状态中解脱出来。要杀我,就得赶紧趁着这时候。
如果我把自己撞死了呢?
死要见尸!忍了这么多年,布置了这么一个庞大复杂的局,绝不可能为了己身的安全而在此时此刻退缩。哪怕是我在外面,以我这样的变态性格,都不能就此扭头。实际上,性格越是变态扭曲,在这种生与死的关头,行事就越是彻底,走的是绝路,绝不给人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
我趴在地上,脸蹭着葡萄干,这些黑暗中的小颗粒像小甲虫一样扭动着。我想,我还是被药物影响着呢,只要我心里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复仇的你呵,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曾经纯净的心,比我更变态扭曲了吧。
我可不会让着你。
我摸到撞墙时掉落下来的手机,握在手里,按亮屏幕。借着微光,我昂起头,慢慢地,慢慢地,向前爬。一肘一肘,一膝一膝,那些葡萄甲虫在我的身体下被辗碎。
起来。
起来。
她喊了两声。我自顾自爬着,小心翼翼,绝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咯咯咯咯咯。
你管你笑,我管我爬。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不会都忘了吧?
回答我。
试了几次后,那声音终于沉默下来。
而我也顺着台阶一级一级爬上去,保持着呼吸的平缓,最后在被封住的地窖入口下停住。
堵住出路的是块青石板,事实上我早猜到了,因为先前在外面瞧见过,原本就是用来封窖的。这块板子不轻,总有上百斤,但也没重到盖上了就推不开的程度。在计划中,这块石板的用途本就不是封死出路,只是用来隔绝光线,形成相对密闭空间而已。因为理论上,受到迷幻药物的影响,以及地窖中的神秘声音引导,我是不可能还有理智,想要拼命推开石板逃出去的。
而此时,我也不试着去推石板,只是安静守候。
等待芝麻开门。
等待水落石出。
等待图穷匕见。
我半蹲着,背靠着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仿佛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然后心脏的跳动声也慢慢浮出来。呼吸是风,心跳是雷,风雷交作,让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