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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静了下来。
大伙儿都想知道。
每一个人都在等绮梦回答。
绮梦的眼色很迷蒙。
她望窗外。
窗外远处。
远处有山。
山上有庙。
那是座什么庙宇?
庙里有什么?
庙宇总因为供奉神明而建。
神灵源自传说。
传说来自人们的想象。
──没有人的想象,也不会有神。
既有神,便亦有鬼。
人死有灵,才会有鬼。
──那么,鬼而有灵,是不是变成了神?
到头来,神岂不就是人,人岂非便是神?
神和鬼,怎么分别?人和神,又如何分辨?人,做的是鬼,拜的是神。人是不是拜他自己?怕他自己?山上闹的,是人祸还是鬼怪?庙里拜的,是鬼还是神?
绮梦凝睇远方。
她的心也似在远方。
至少,她此际的神思,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也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不过,在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有她的理想?可有她的寄望?
这儿呢?也有没有她的想望?
罗白乃、陈日月这些“大小孩”和“真小孩”当然不知道绮梦在想什么。
他们可不管这些。
他们只想知道山上有没有鬼。
人的好奇心就是那么古怪:
天底下,那么多为国为民的英烈侠士,可歌可泣、忠义伟人的事迹行止,他们既不关心,也不理解,更不去接触,偏偏是对一些既无功,亦无德,甚至也无一技之长、一识之能的风头人物,纯只因为他浪得虚名,或如花容貌,或行为诡怪,或危言耸听,就趋之若鹜,四处打听他的一举一动,花边消息,成了众目所的,传遍街市巷衢,人人热衷讨论,不惜以讹传讹,不惜坐大了这些人的飞扬跋扈,同时也蒙蔽了自己的修养学识,真是世风日下的异常行径、沦亡先兆。
也许,这也是一种民俗的活力。
所以他们非常关心:
这儿有没有闹鬼?
甚至,一时浑忘了:
他们最应该做的是救人。
可是绮梦却没有正面答复。
她只说了一句:
“本来,我再也不想上那儿去了。”
──“本来”?
“现在”可已改了初衷么?
这回答,使何梵等人联想更多,制造了更多的疑问。
──比没有答案更增添了问题。
幸好还是有人作了答:
“那是一座猛鬼庙。就算本来有神,只怕神也早就给厉鬼赶跑了。但那儿肯定没有人──至少不会有活人。我们能活着出来,已算万幸。”
说话的人是张切切,一个胆大也肥大的女人。
四 人吓人
“千万不要上那儿去!”张切切切齿地道,“我们走过了号称‘鬼门关’的独木桥,好不容易才爬上峰顶,眼看庙宇就矗立在那儿。我们还是顶着大太阳爬上去的,照得亮黄黄、慌惶惶的,但走上前去,却怎么也走不到。明明立在那儿了,再走几步便到了,但竭力走上前去,它又不在了。它始终在前面,仿佛还会后退,一直都走不到。”
大家也听得心里慌慌凉凉的。
──那座庙会走?
会走动的庙?!
大家几乎不敢置信,不觉望向绮梦。
“不过还是走到了。”绮梦有点更正的意味,但语音里决无谴责的意思,“它仿佛停下来等候我们。”
叶告听得有点不耐烦:
“最后还是进去了没有?”
“进去了。”
“有人吗?”
这次是白可儿心急了。
“没有。”绮梦说,“我们不算看见了人。”
“什么?不是听说有庙祝的吗?”陈日月非常精明,十分像他公子无情一般心细如发地说,“不然,晚上庙内怎会泄漏烛光?”
“我是没有看见庙祝。”绮梦说,“但却看见了一个不是人的人。”
“──不是人……的……人?!”
何梵又忍住了尖叫。
但忍不住尖声问。
“是的。”
绮梦坠入了回忆里。
山上。
庙里。
庙在山上。
阳光普照的荒山上,那尘封的庙宇内,还是一片昏黯。
外头的阳光愈是猛烈,跟庙里的幽暗对映得更为强烈。尘封与阴晦之气,加上群像在神龛上下结满了蛛网,布满了厚埃飞螨,显得鬼影幢幢,仿佛是处身于森罗殿里的幽冥世界。
一下子,眼光几不能适应,看不清庙里的影影绰绰。
放大了瞳孔,凝视好一会,才勉强可以视物,但三人才跨过门槛,进入了庙内,只听咿呀一声,庙门已然关上。
三人马上背靠而立,以防突如其来的袭击。
但并没有预期的狙击。
庙静无声。
一点声息也无。
好一会,五裂神君才屏住声息,凝定心神,向孙绮梦、张切切劝慰地道:“别怕,我们镇定点,这是庙……庙里供着神……有神在,哪会闹鬼?可不是吗?”
他才说这么几句话,已中断了三次,已换了三次气,不但气不凝,神也不聚,就连他劝大家要镇定也付诸阙如,至于“庙供神便不致有鬼”的说法,只怕连他自己也搪塞不过去。
绮梦却什么都没说。
她的手一晃,亮起了火折子。
甫入庙门的时候,她不敢打亮火折,生怕敌暗我明,遭受暗狙。
但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光明在手,总胜一团漆黑。
火光陡亮。
门内院子,乱七八糟,柱坍墙剥,杂草丛生,一点也不似有人料理打扫的样子,反而像早已荒芜多年,废墟一片。
可是走进了大殿之后,局面便完全迥然不同了:
大殿上,还是封尘处处,到处密结了蛛网。许多神像,各路神灵,塑像;栩栩如生,分列大殿两侧,不但不似尊贵的神抵,反而像罪犯一样,或跪或踣,或匍或伏,或受枷锁囹圄,脸上各露恐惧狰狞之色,或痛苦崇敬之相,都齐朝向殿内神龛上膜拜。
大殿内,只有一具塑像,吊在高处。像下是一张大桌,坐了个判官似的人影。
绮梦正要拿火折子照看,但忽然“虎”的一声,火苗已然熄灭。
大家忙又全神戒备。
庙里无风。
──何以灭火?
过得一会,不见动静,绮梦又待点燃火折,这才发现,火折已燃光了。
幸好五裂神君手上还有火器。
点着了火把。
火光映照下,只见殿内站满了各种各式的神像,比《封神榜》里所载的还多,但都似忍受着极大的恐怖和痛苦,向殿内的一张大桌,以及桌后举头七尺之处所置的神抵求饶。
到底殿内神抵是哪一位,竞有这般巨大的威力?
五裂神君用火把一照。
张切切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
转述到了这里,张切切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可把何梵、陈日月吓得也尖叫了一声。
“吓得我!”白可儿骂了一句,“你可别人吓人哇!”
“怎么啦?!”叶告可急坏了,“到底那是座什么神像嘛!”
“不是神……”
张切切犹有余悸,仿似坠人了幽冥地府的记忆里。
五 神唬神
那塑像不是神!
──那是一头血肉模糊怒目瞪睛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的物体,令人怵目惊心,不敢注目,但若再仔细看去,那东西就像是一个刚刚受过了刑,完全给剥了皮的动物,而且,连骨髓内脏都是抽干挖空了,血肉全粘在一起,塌在一团,像一堆煮烧了的血肉浆。只在这团“肉浆”的肩膊位置上,似乎铺了一层薄薄的羽毛。就连这层薄羽,也为血水浸透,或者本来就是血色的。
由于那“动物”给剥皮的时候,肯定仍是活生生的,“它”的神容,是极其痛苦,而且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使“它”的嘴巴,大大的张开了,连下颚都几乎掉了下来。下牙龈的肉,全露了出来,千百道头筋贲突颧骨横张深陷入脸颊里,眼睛瞪得老大的,足足凸出于眼眶之外有三寸,充满了血丝。这样的一张脸容,可谓痛到了极处,苦到了极点,而就在“它”痛苦到了最终极之际,有匪夷所思、拥有神灵力量似的大师,把“它”雕成了塑像;又似是苍天冥冥中的一种“神奇力量”,把“它”即时“定”住了,让“它”的痛楚“凝结”在永恒的苦楚里。
这是何等苦痛!
这是什么力量!
──所以才产生那么强大的震撼与惊吓!
他们看得都呆住了。
震住了。
也震呆了。
“我们看到那‘东西’的时候,鲜血模糊,仿佛,‘它’还在滴着血,喉咙里还发着呼啸之声。我们乍看到这么一个物体,不但头皮发炸,脚发麻,一时间,只顾用手去扯梦姐的衣裾,要她留意这一团令人惊惧的血肉……”张切切转述的时候,脸上仍保留着那种惊悸的神态,令人完全可以体会到她看到那塑像时的畏怖。
“可是,没料,小姐却没注意到那团血肉……”
听的人,乍闻都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子?
孙绮梦非等闲女子,怎么在火光照耀下,神龛上有这么一具突兀恐怖的血团,却还没发现。
“我当时是没看到那团血浆。”绮梦澄清道,“我看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