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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牛马脸
无情选了聂青自地底升上来的棺椁,下地狱去。
聂青则选了另一副。
这一次,他选的是刚才他曾一掌震出一具腐尸的棺木。
反正,两人不能一齐下地狱──地狱太窄了,黄泉路太挤了──他们一个一个下,也是一样。
反正,黄泉路,路不远。
到底,还是下地狱。
地狱里,听说有刀山、油锅、炮烙、锯宰,这儿有没有?
无情却先看见了牛头马脸。
路的确很窄,又挤又湿,而且霉腐恶毒,不住扑鼻而来,凝聚在坑道间。
甬道交错复杂,走一条甬道,不到三十尺之遥,左右至少经过十二三处转角,转角后,又有相同的甬道,在不算长的一条甬道里,又至少有十四五处分岔。甬道宽度都大致相近,连颜色、气味、凹凸不平和湿度都几乎一样。
颜色是黄。
黄泥凝土。
气味是霉。
霉得仿佛令人身上马上长苔。
一路虽然颠簸,但依然窄可容车(至少是木轮手推车)行走,大概,是因为挖这些坑洞时,是为了开矿采石,所以,再狭仄也必须能容纳及推动木头车行走方可。
无情现在就是推着车走。
所以,他平时一向小心保护白皙秀气的双手十指,而今已沾满了泥污。
一路都有些豆大的油灯,至少,每逢转角处都必定点上一盏。
情势已非常明显:
这儿有人管理。
──只有人,才需要光。
鬼不需要。
──鬼喜欢黑暗。
鬼魅向与黑暗同存。
所以无情格外留神。
──有人,才要特别提防。
比起来,鬼,也许反而不那么可怕。
无情一路推车缓走,留意一切值得留意之事。
他发现:
灯油是半满的。
甬道有风口,油灯晃闪不已。
有风口就是有出路。
墙是湿漉的,渗着黄水,泥层后就是坚硬的岩石。
他再走了一会,就发现墙上嵌着头。
聂青并没有说诳:
主要是动物的头。
尤其是牛的头、马的脸。
甚至还有猪头。
猪头染着黄泥,一头金发似的,眯着眼睛嘟着嘴,在笑世间万物似的。
但只有头。
头给嵌在墙上,大部分封着泥泞。
却没有身子。
然后无情便发现了人头:
脸容全在扭曲、抽搐,脸肌发扭、痉挛,仿佛在死前的一刻,受到了极大的震怖与惊恐,而且还死得十分哀愤与痛苦。
他们大部分的脑髓以及血肉,已被吸食殆尽,甚至可以想像在吸噬的时候,这些人依然清醒着。
灯光昏昧。
摇摇欲灭。
甬道犹如地狱的路,木轮辗过地面,回声轧轧,这边荡了开去,这边又传了回来,相互回环,互相回旋着。
无情看久了,不但恶心,而且也有点晕晕然的。
这次一下地狱,就发现行动失当。
而且失策。
因为他和聂青并没有像预期的聚合在一起。
甚至,现在聂青已不知道掉落到第几层炼狱去。
这鬼域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及他的轮椅。
还有头:
牛头。
马首。
──以及在痛苦挣扎与煎熬中死去的人的首级。
他不知道矿层有多深邃,但却在闻风辨位:有风的地方,就是有出口,他且向出路走去。
轱辘轱辘……他的木轮椅辗过凹凸不平的黄泥路,仿佛脚不沾地但傲然独行于地府之中。
就在这时,他忽然扳住了转动中的轮子,仿佛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个人也都怔住了。
无情这时正好走到甬道的弯角,弯角的尽头是向左方转,又是一条大同小异的甬道。
眼前,仍是黄土路,没什么异样。
异样的只是路上伏着一个人。
一个庞然大物。
这个人,头埋向地,全身用崩带裹着,血迹自裹伤布渗透出来,发出强烈的腐臭。
看来,已死去多时。
无情看到了这个首级还没给斫下来的人,却是楞住了。
他太震动了,以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泥墙,正好有了变化。
地道很窄。
甬道狭仄。
就算无情的木轮车可以勉强通过,但也仅容他一人一车。
他推车往左俯视之时,车背已完全靠贴着泥墙。
这泥壁也跟所有的泥壁一样,湿漉、滑腻、凹凸不平,发出阵阵冲鼻的泥腥味:仿佛,这地底本就是黄河千万年来卷冲囤积的淤泥一样,又黄,又烂,又无生机。
可是,壁上有两个本来只是小小的凸点,现在却有了变化。
它们已慢慢突显。
突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两个凸点正渐渐破墙而出。
正好,无情背向着它们。
它们突墙而出的位置,正好是无情的肩背所在!
然而,无情却不知道。
全无所觉。
五 黄泉路
无情并不知道后面有两只手,正破壁而至。
他正在俯视那尸体。
他在观察,而且愈看愈震惊,愈诧异。
就在这时,波波二声微响,手掌已破墙而出,和着黄泥碎块,十指箕张,一左一右,攫住了无情的左右双肩!
无情的脚不能动。
如果他的双手给扣住了,轮椅又不能发动(他的后头是泥墙),那他就完了!
在这种绝境下,他只有下地狱。
其实他已不必下地狱,因为他早已身在地狱之中了!
不过,无情并没有拧动。
他觉不妙时双肩已遭箍住了,对方只要一发力,他的肩骨就会碎裂。
所以他根本没有挣扎。
他只是臀部用力一沉,发力一坐。
他只做了这件事,对方已将他捉住,并挟持高举,把他的身子拔离轮椅。
他没有了轮椅,双手又受制,他就一定完了。
无情的双脚是废的。
可是,挟持他骤离轮椅的人却没想到,那轮椅在主人离开它之后,忽然好像得到了一个决绝的命令似的,猛往回撞。
后面就是泥墙。
正是施暗算者的所在地。
“轰垮垮垮垮”一阵响.泥墙吃轮椅全盘发动的一撞,夸啦夸啦地倒塌下来了。
而且正撞往墙后出手者的下盘。
那人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双脚会像无情一样废了,但他双手又抓住无情,要往后退,但泥块已压住了他的脚踝和小腿;眼看轮椅就要撞辗了过来,他蓦地换手,把无情一放,大叫了一声。
“怎么又是你?!”
无情飕地落下。
正好落在撞倒了泥墙的轮椅里。
他并且及时煞住了正往前疾撞的轮椅。
然后,他也叫了一声:
“怎么还是你?!”
墙后的人当然是聂青。
据他的解释:是他一落便落在这泥墙围堵住的斗室里,也在到处寻觅无情。
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令他惊疑不定。
接着,他便听到异响。
这异响轱辘其实是无情和他的那“坐骑”──“燕窝”的声响。
可是他不能判定。
所以他以安全为上,闪身进入泥房内,然后,运劲于双手,透入墙中,准备把来人一举成擒。
来者却是无情。
他当然没有遭擒。
只是遇险。
不过,总算二人又会在一起了。
然后他们开始“研究”那具尸体。
“你看他像……”
聂青问的语音有点发苦。
“铁拔。”
无情说得斩钉截铁。
“铁布衫?”
无情点点头,沉重地。
聂青楞楞地道:“如果他是铁拔,却是为何会死在这里?”
无情望望四壁四周、四围四处,尽是黄土,喃喃地道:
“他已死去多时。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是铁布衫,那么,在绮梦客栈里的那个,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