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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无法通过红马。他阴沉地看它一会儿,猛地发力,胸腔里嗡了一声,红马被放倒了。与此同时,他吃了一惊。这个在牲口里混成精的汉子一眼看见它双侧胳肢窝下的两个美丽毛旋。红马秘密的优秀标志暴露了。
人群里不知谁发出一声赞叹。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马都保不住密的。
正当柯丹与其他姑娘去收拾这具生死不明的身体时,她竟一声不响地从水里站起。人们吓坏了,包括活剥过狼皮狐皮刺猬皮的叔叔,也被沈红霞的样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着红马。“放开它!”她冲叔叔说。“你还要干啥?!”柯丹问。
她拖着那面旗开始走。人们给她让道,都觉得有些怕她。她艰难地攀登到红马背上,红马低下了头。
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小点儿看见她一声不响地从河里升出来。河水在她身下扬开一股红色浓烟。再看看她那半爿身子怎么了?衣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没有鲜血淋漓,血失在路上与河里,失尽了。整个肉体那样鲜嫩,仿佛她把一层躯壳留在路上、河里,从里面剥出一个新的人形。那块没有皮肤的创体多么触目,相比之下人们对于血的刺激要习惯得多。她的一侧头发不见了,磨断的发根参差着,颤颤巍巍。人们给她闪开道;比都市繁华的大街更堂皇的一条道。她越走越大。是的,她已和红马、和那旗连成一体。
这时,那位首长,那个老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路的那一头走来,拖着许多根电线。主席台上的一切都跟随他来了:麦克风、讲台、保温杯。“好女子!”他心里感动地说,但立刻吃了一惊,因为他并未说出口的话也照样被麦克风扩大并张扬开来。他的默语在几千人头上轰鸣。他严厉地打量这位骑红骏马的体无完肤的姑娘,居然举起苍老的手向她行了个军礼。柯丹领着手下的姑娘们往更深的草场迁徙。两百匹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说,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让七个人一会儿不歇地守着它们点数。得让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说母马听公马的,驹子听母马的。跟人一样样,先给他们编编组,一组只能有一匹公马,有两匹就不得安宁了,那匹非搞掉这匹不可,跟男人一样样。
“公马母马差不多一样多,让它们一公一母不好吗?”老杜蠢里蠢气地说。
“滚你的蛋。”柯丹说。
其他姑娘忙问:“公马就是多啊,咋办?”
“骟。”叔叔斩钉截铁地说。
老杜发出一声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红霞一把捂住嘴。然后她有板有眼地问叔叔:“谁来操办?”
“场部兽医站有个舅子,麻利得很!畜生血都淌不到三淌,东西就让他搞掉了。”叔叔说。“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牲口!”
叔叔这番话在七个女子中引起一派肃杀气氛。
叔叔长得非常魁梧。其实用尺量,他个头一点也不高。他走路那个晃劲儿让所有人都误认为他是个大个子。那个晃劲儿是种英雄气概又加了点阴嗖嗖的感觉。他从露面时就穿一身油渍污渍的人字呢军装。在以后他的有生之年,始终保持这装束,连肮脏程度都保持住了。他从来不笑,但那两颗包纯银的门齿时时闪出寒光。他的军帽永远压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双眼置于阴影里,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这样来到女子牧马班。来的那天,几个姑娘认出他来:“快看,救沈红霞的那个丑八怪正朝我们这儿走。”当时她们正围着火吃饭,每人都吃得满脸牛粪火灰末。他遮天蔽日堵在帐篷门口说:“有我饭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奇大的搪瓷碗。姑娘们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衔着一口饭呆住了。见没人理会,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锅盖。柯丹急了,大喝:“搁下!”当时躺在地铺上养伤的沈红霞却说:“你吃吧,不够再煮。”他动作起来,既没被柯丹的喝声打断,也没受沈红霞仗义的鼓舞。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这一点他一开头就得让她们明白。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锅,然后用锃亮的袖头揩揩嘴说:“我是场部派来的指导员。”
“我们能管自己。事实证明,我们什么都行。”沈红霞说。
叔叔像听不出她不欢迎的意思,正眯着眼测看烟囱的角度。其实他是不需要眯上那只虚设的眼的。他这样无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动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独眼的痛苦与难堪。他那只空眼眶里装着一枚比真眼清澈许多透明许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细瓷器。他从记事起就一只眼,并打心眼里认为毫不碍事,人天生两只眼实在是浪费。两只眼不过只能同看一个方向、一个物体,那它们不就是相互重复、彼此干扰?尽管他对独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饶过任何敢叫他独眼龙的人。
“烧把柴看看,还有莫得烟子。”他整好烟囱说。
柯丹说:“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从他进这顶帐篷,她们就没吭过气,也未敢动,似乎一响一动就会招致危险。沈红霞说请他去报告场领导,女子牧马班完全不用派专人来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怀里一揣,蓦然朝她转过身,她把话噎住了。叔叔说:“有我给你们当指导员,亏不了你们的!”他的真眼在看一只麻花羽毛的马鸡在离帐篷百步的草丛里蹦,啄草籽籽;假眼却继续留在帐篷里,跟沈红霞交流、较量。
“我只晓得一条:上级指哪打哪。”假眼逼视着沈红霞:“三个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带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帐篷扎在三个班中间,有事一打枪我就到。你们听明白了吧?”
这时他指着远处说:“那有只马鸡。”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啪”的一枪甩出去,才听见几声绝望的扑棱。除了沈红霞,全体姑娘都冲出帐篷去拾战利品。沈红霞依然冷静地瞅他。他在屋里晃着踱步,搞得一帐篷硝烟味。
他将头号大饭碗往怀里一揣,蓦然向沈红霞转过脸。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脸他的整个身躯是锃锃发光的岩壁。本来她还想说:我们不需要一位指导员的督促。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叔叔逼近的面目:当他那只真眼高瞻远瞩或四面八方乱看时,假眼却只是正视前方,直视着你。他那清澈透明的假眼保持着永恒的视野。它让人感到可怖,因为被这只眼盯住是极不舒服的。沈红霞甚至怀疑它有视觉,有非同一般的视觉。她在那一瞬间战栗了,在此她看到一种近乎邪恶的正直,过一会儿枪响了。
当全体姑娘兴高采烈地去捡马鸡时,帐篷里只剩下躺卧的沈红霞和来回走动的叔叔。他对她说:你很勇敢,但你是个笨蛋。是摔不死的硬骨头。我告诉你一条驯马的诀窍——
沈红霞专注地听着。
他说:你每天洗脸洗脚吗?他的神色诡秘起来。面孔凑近反而成了一团谜一样的黑暗。你们女知青天天洗脸洗脚还洗下身,我晓得。那些洗过的水不要倒掉,喂给马喝。你的气味都在这水里。用这水喂大的马偷都偷不走。
沈红霞听怔了。他一直看着帐篷外,女子们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猎物,暴烈的太阳照着她们手里肥大的血淋淋的马鸡。但她感到他另一只眼在对她察言观色。这只眼的监视是实质性的,令人无法逃遁。
叔叔拾掇马鸡并不拔毛,而是连毛带皮整张撕下。刷的一声,便露出一个干净的半透明肉体。整个帐篷静悄悄的。
柯丹与叔叔骑马回到场部。他们要找的那个兽医不在,他妻子说他到各连给畜群打飞针去了。打飞针是极棒的技术,要在奔跑的畜群里东飞一针西飞一针地注射疫苗。兽医的妻子向他们介绍着他们顶内行的事。兽医的妻子躺在床上,被子是空瘪的,里面似乎没搁置什么实体。兽医家一间大房隔为三间小房,格局乱七八糟。墙壁与天花板裱糊得很花,一律用的畜类生理解剖挂图。于是心肝、肠胃、肾、脾、淋巴,诸如鲜艳的内脏更衬得兽医妻子面无人色。这屋门窗紧闭,在墙角宝书台的塑料领袖像旁边,薰了几根卫生香,反弄得气味十分复杂了。
这女人害着某种说死就死的顽症,但也有可能麻烦百出地活下去。令两位客人最费解的是,她在室内床上躺着,却戴着一只灰蒙蒙的口罩。关于这点,她一点解释也没做。
走出兽医家,柯丹突然发现房后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长得特别茂盛特别拥挤,蜂子在那上面结成嗡嗡震耳的一团云。
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多头葵花。
柯丹见叔叔已骑马走远,便抽了很响的一记虚鞭。柯丹估计这身影她曾见过。果然,响鞭使她回了头。一看,正是她。
关于她侄女的来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