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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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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身的货色们依次登场。一个女孩咳嗽咳得像打锣的声音。

    叫阿丁的说:这个都成了壳子了,还费事往这里送做什么。他嚼一嘴烟草。

    扶桑走在最后。她例外地穿一件及大腿的薄褂子和鞋。阿丁看见她眉头一抖。他想她大约有点痴,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对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样透着超脱和公正。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她脸色红润,一道鲜嫩的伤痕从她嘴角延至脖颈,是三根锋利的指甲留下的。如此的一汪温柔与这伤痕严重地矛盾着。

    扶桑觉出阿丁的目光,便给他一些理会。她看着他,眼睛乏了,慢慢眨一下。完全是一匹给人骑惯的母马。再看看她褂子下两条圆滚滚的腿,上面裹一层均均的膘。她身上的膘也铺排得匀称得体,一身都在微笑或喘息,动得微妙。

    阿丁说:叫她把衣裳脱掉。阿妈说:脱不得,她脏得很。阿丁吐出嚼透的烟草,说:谁去叫她把那褂子脱下

    来。

    阿妈说:她在淌脏血,脏了这场地。她血旺得很,就像打了一眼井!

    阿丁笑了笑,脸上升起浅淡的荒淫。这副模样是人们最熟悉的。拍卖就这样往下进行,阿丁从辫子上抽下一根头发,慢慢绕在左右手的食指上,然后将发丝纳进牙缝,拉扯几下,将塞在缝中的烟草渣滓清理出来。他咝咝地从剔净的牙缝吸进清凉的空气,眼闭一小阵,像个短暂的盹,或是一番迅速的暗算。这些动作也是人们最熟悉的。阿丁睁开眼,发现那十五六岁的女仔手中拎的不是包袱,是个女婴。

    五个月了,卖主说。

    比剥皮老鼠大一点,一个买主还价说。

    看她长得多标致,地道的瓜子脸!卖主反驳。你花一个角子买的?三叔公?最多两个角子!两个角子?你看看这对眼,不出三岁就要勾引男人!

    别的不怕,阿丁说,怕她勾引我那狗,给狗叼去啃了。说完他自己不笑,很助兴地看着每个人笑。

    轮到扶桑了。她朝人们摊开手掌,掌心有墨写的价:一千。

    阿妈站在她身后,抿嘴向四周飞一眼。主持喊:一千起价!

    阿妈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发髻,拎着那头发把扶桑打了个转。

    主持喊:头发是真的!有人叫:一千一!

    阿妈用两根手指掰开扶桑的嘴唇,给人看那两排毫不残缺的牙。一个男人上前来拍拍扶桑的腮,阿妈说:做么Ⅱ也?没有坏气味啦!

    男人往扶桑张大的嘴边伸过鼻尖,说,也没有好气味。

    主持喊:一千一百五!

    阿妈从扶桑脚上拔下一只鞋,托在掌心上从人跟前游走,说:真正的三寸金莲是二寸八!

    一个三十岁的阿妈嘴里飞出瓜子壳:这样好,卖她做什么?

    你不知?挤着她屁股坐的另一位阿妈说:她把客人名字都叫错,好得罪人!别看她那么大个子,没三钱脑子的!

    一千一百五啦!一千二百!

    阿丁突然停下一直在晃荡的二郎腿,说:梅阿妈,她几岁?

    她是黄花女儿。阿妈说。

    二十一岁?阿丁嘿嘿笑起来,黄花女儿,那一定锈住了。

    阿妈说:阿丁你挨千刀去!

    阿丁还是嘿嘿笑,举一只手:九百五。

    阿妈看看阿丁,又看看主持,说:这个女仔是内地人呀!她指指那一窝赤条条的身体:不像这些江门、海口的女仔!码头上多少鬼佬水手?还会有干净的?这个女仔不同啦,内地人,说没启过封就没启过封!

    阿丁说:九百。他看看人们呆傻地瞪着眼,又说:九百!

    主持搔搔下巴叫道:一千二!内地女,良家女,会煮菜、绣花、吹洞箫!一千二百!

    阿丁说:八百五。他舔着嘴唇。他的嘴厚大,每一个笑在脸上绽露许久才最后渗到嘴上。

    人都把眼调开。各窑子都失踪过一两个女仔,都知道有人偷窃她们,但没人敢对阿丁问罪。阿丁是这地方冒犯不得的人,手下有二十多〃不好男儿〃,只要阿丁一个唿哨,就会有提着板斧的人出来。阿丁不光在唐人区有声名,洋人也对他的神鬼故事有传闻,说是那次四十个中国男人被剪了辫梢,第二天就有上百洋人的衣裳后背出现了刀口。那刀齐齐地戳透外衣、马甲、衬衫,并不伤皮肉,似乎是在直戳心脏的途中突然收了杀心。

    阿丁从怀襟里掏出钱袋。开始往外数钱。

    阿妈鼓着嘴,看他数。那些被偷走的姑娘会陆续出现在金矿附近的小镇上,从来是逮不着阿丁把柄的。阿丁众多的生意中包括放高利贷、开春药厂、运送成吨的脏衣回大陆去洗熨……善恶兼备,但不包括投机倒卖女色。偷扒贩运窑姐,是他的娱乐,是他顽心未泯的消遣。阿丁把钱点到第三遍时,望风的进来说警察正朝这里来,附近街Vi都给封了。

    墙上一幅画已给摘下,再卸下墙板,是个夹墙入口。有人对光身子的女孩们叫道:快穿衣!

    阿丁说:不准穿,不穿衣她们跑不了。他将辫子一圈圈缠上头顶。

    暗道有八仙桌宽,六张桌面的长度。所有人都肉贴肉地挤着。阿丁最末钻进来,对骨头和牙齿抖出响动来的女仔们说:谁出声我马上掐死她。

    头顶上响起马靴敲地板的铮铮声响。

    假如四个装作打麻将的人哄不住警察,很快会有摧毁性的搜查。警察知道这类拍卖场多半有暗道,他们会一寸寸地敲地板、墙壁。

    扶桑怀里抱着襁褓,刚才撤退时不知谁塞进她手里的。房子各处都是马靴的震跺。襁褓中的这条小命哇啦一声乍出啼哭。

    都停住了呼吸,生怕再往这里头添任何一点响动。捂住它脸,有人说。

    一只手捂上来,扶桑感到小东西翻来覆去的挣扭。那人轻声念:小祖宗,小祖宗。

    啼哭却不时从手缝漏出来。马靴空空空地下了楼梯。阿丁说:把小贱货给我。他口气温婉,朝哭声撞过来,踩着男人女人的大脚小脚。阿丁你别太畜牲。

    我?不会。

    阿丁你不得好死七窍冒血你要做什么把你手伸过来。。。。。。?!

    挤成了一块肉的人们又是几番鼓胀。

    阿丁说:谁出声我掐死谁。他口气同样温和。

    阿丁的手扣在那颗小头颅上,正好,如同掐住一颗果子。然后他把这颗小头颅提起,从襁褓中拔出,另一只虎口已同时落在它颈子上。哭声小小跑了调,便没了。挤得实实的人群跟着抽搐一番,随即成了块死肉。

    扶桑的脚站得很酸,想换个步子,但她动不得,那刚死的小尸首还热热地堆在她脚边。隔着小小死尸便是阿丁。

    阿丁从口袋掏出一根火柴,擦燃,去察看他刚欠下的这笔血债。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着那无定的火舌顺着扶桑赤裸的腿上升,直升到她鼻子前。

    阿丁在火光后面一闪一闪。扶桑下巴让一下,让开那股尖溜溜的灼热。她看不出阿丁要干什么。从没人能看出阿丁一边眉比另一边高的时候想干什么。

    火一直烧到他手指,又烧一会,才灭。

    你低下头,看那戴满戒指的捏着一朵火苗,照在死者的小脸上。

    那双五个月的眼睛尚未死,认定似的瞪着他。小生命要好好记下这张脸容,这个身高六尺的人与兽之间的东西。五个月的灵魂透亮地映在它的眼珠上,它尚无爱憎地记住了欠它命的这俊美男子。那裂开的小嘴微呲出新萌的两颗乳齿,使你第一次看到如此柔弱的狰狞。

    你的腿抖了一下,想从这渐沉重渐阴冷的小小牺牲下抽出你的脚。你感到小东西记住的不止阿丁一人,他记住了你们全体……其实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它死;在那啼哭爆发时,每个人都想牺牲这最无辜的一条命而保全自身。仅是阿丁将每人黑沉沉的心底愿望化成了行动。换句话说,你们借阿丁的手杀害了他,灭了口,及时制止了他绝对无意识的叛卖。

    不要否认,每一种民族、生物要存活下去,总要有自相残杀,有牺牲和祭奠。

    你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个秘密的愿望。

    然而阿丁却懂得这种自相残杀式的亲密。

    已经太晚,警察的马靴声朝这里来了。更早的一个叛卖者给警察们领了路,找到了这个女奴拍卖的黑市场。阿丁在扼死女婴时用的力过分了,足够去扼死那个真正的叛卖者。阿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卖同胞的人。

    你的脸此刻像那女婴一样无辜,问我有关阿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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