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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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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种工友走远,认为他不会死:他能忍一切就能忍着不死。

    紧接着来了场大雪。

    清晨,雪停了,一个骑马人走到老苦力尸首旁,将他翻成仰面朝天。这人梳条粗黑的大辫,右手四个指头上戴着肥大的宝石戒指。他后面还跟一辆小驿车,上面坐两个女人,给白分、黑黛、红脂涂画得一模一样。

    这人是城里中国人从记忆中排泻出去的阿丁。一如往常,他每次消失在海里都换个新名字。这回他叫大勇。换个名,他自认为添了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在身上。

    大勇把死得梆硬的老苦力抱到怀中,看看,嫌他的老脸太丑,动手将他花白头发抹向脑后,还不好看,他掏出一块雪白巾子,啪地抖开,将那脸上的血拭了又拭,拭不掉,干脆盖上它。一般来说,他杀死的人都不会这么丑。他会仔细抹净血迹,抹齐头发,再抹去那一脸对死的惊恐或想不开,抹成个心平气和的样,他才心安。然后他会替他(她)扯正衣领,提起裤子。他认为死是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并是个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饶恕的。死者不可饶恕,更不可饶恕的是生者。尤其他这个害了命的生者。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体面干净。再慌着逃跑,他也得把这一套做完。

    这么个老苦力,跟他无冤无仇,退回去三十年,他们可能赶过同一场集。大勇更不忍他死得这么丑,带这么个愁苦和谦恭的脸,还给打得稀巴烂。

    他将他抱进驿车,对车上两女人喊:大婊子二婊子,你俩下来。

    他拾起写着洋字的纸。

    走了阵,大勇回头,见两女人迈着裹脚女子的八字步跟在车后踉跄,冻紫的皮肉已透过粉脂。他会在小镇把她俩卖出去,这一带的小镇上她们是千金。

    大勇此时登上山头。往下看,中国苦力们黑黑的脑袋遍布山洼。他们要翻过这个山头,去工场上工。

    雪稀疏地打在大勇脸上。他多肉的嘴唇紧抿,目光极远,从乌云低压的眼皮下伸出。在任何一个凶猛、歹毒的念头出现之前,他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多思,又是绝对虚无,还有种广漠的对于一切的无望。

    熟知他的人看见他此时的面孔,会疑惑这不是同一个人,或许更名改姓确使他具有不同的人格,大相差异的本质。

    在消失和再现过程中,更名改姓使他尝到类似轮回转世的快乐:对于你前一世名份下的血债命债风流债你都可以赖掉。久了,他也偶尔忘记他真的身世,以及他究竟是谁。

    一个临水的村子,有个乡邮员划着双桨顺水而下,一月两回。 、

    女人们都在水边站一条线,千恩万谢地从乡邮员手里接过出洋的丈夫、儿子,或兄弟寄回的钱。

    乡邮员有时会说:有啊,阿基有信啊!

    一个女人便追着乡邮员的小舟,如同追自己魂魄:有啊?有啊?

    乡邮员不忍再逗她下去,喷出一声笑,递上个装钱的信封。

    女人这时会将荔枝核朝乡邮员脸上啐,却因为适才身上给吓软,荔枝核啐出半尺远便坠地。

    这个村子几乎没有男人。男人就是每月来的那只漂洋过海的信封。

    村子里也没有草房,那些信封装的钱变成厚实的黑瓦,铺上屋顶,给屋顶下一群女人遮雨挡风。

    十年八载,攒够了路费的男人会回来,再走女人会大起肚子。他会在登金山海岸时将自己名字下留个空缺,留给肚子里的儿子。若出了肚子是女仔,这空缺可以变卖,他们不图卖高价,只图卖出一张船票钱,容他们多回一次家,多让女人大一回肚子。

    一天,村里又走一批男人。到了晚上,有家人满村喊他们八岁的阿泰。有人说,他看见阿泰跟那些出洋的男人去了。

    阿泰十五岁那年,偷两匹马从金矿逃走。逃到金山城里,他便是个英俊、高大的少年,叫阿魁。

    阿魁白天在烟卷厂做工,晚上串门于妓院和赌馆。欠别人的钱他拿命去赔,别人欠他,他索回钱还把那人死揍,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把他的天日都揍出去了。

    十七岁这年,他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钱一分力的规矩活路,除了卖自己裸体相片到妓馆,他开始替人驯马。从偷来的两匹马,他琢磨起马这畜牲。他发现马不能靠体力降服,人在体力上永远劣于马。驯马得靠精神上的折磨。他可以在两三天内收服一匹马,用形象、色彩、声音对它恐吓,而后是饥饿、干渴、鞭打。因此他驯出的马敏感得与精神错乱只差一步。这便是最善跑,精神上又最奴性的马。

    渐渐地,他开始喂养赛马场的马。那年他二十岁,已欠了五条人命,九条马命。

    喂养赛马是他用五百块贿赂来的差使。他动这份邪脑筋已有多年,一面一场不错过地观察每匹马的输赢。

    他交往了两个白鬼,一个是银行出纳,另一个是股票公司掮客。他花钱豪爽,很快和这俩人交出了友情。他早探听到俩人都在赌赛马中输掉了老婆。一天他对他们说:我一定让你们赢,不过赢了的钱得分我一半。

    俩人反正没什么可再输,便说,行,分你六成吧。

    你们得听我的,我叫你们押哪匹马就哪匹。我给你们钱押。

    行。你说哪匹就哪匹。

    你们赢了,马上得把我的一份给我。行。不就是给一半吗?

    六成。你们刚才自己说的。行。操你个中国佬。

    赢了绝对闭住你们狗娘养的嘴。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你们后头。

    输了呢?妈的。

    输不了。输了你们把我毙掉,反正你们白鬼杀死个中国佬也白杀。

    你看上去不那么好杀,够我俩杀一会的。

    别担心,到不了那一步。你们赢了可别打算溜,我杀你们可比杀只洗熊容易。

    两个白鬼盯着这个中国佬,第一次意识到男性梳长辫竟显得如此凶险而英武。

    他给俩人一人三百块赌本,押在五号马上。

    俩人马上后悔了。五号马头一圈就落后了所有的马。比跑得最健的八号,几乎就落后了半圈。

    他们后悔没在那赌本里扣些酒钱下来。五号又被一匹马超过时,他们遗憾没拿了三百块赌本就跑,压根不进这赛马场。三百块,够他们到偏远小镇上再娶个老婆。

    然而五号在第四圈时超过了两匹马。在第五圈超过了三匹。

    第八圈,它终于超过了九号,那匹雄风凌厉的常胜将军。

    俩人从座位上站起。嘴越张越大,气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间扯出一根线,线也渐渐干涸冷却。

    五号马领先了所有对手。五号马领先了整整两圈。五号马赢了。转眼间三百块成若干倍地繁殖了。俩人你扶我我架你,免得昏倒。

    俩人来到约定的海滩,他已守候在那里。他赤着身体,满身肌肉乱跑,辫梢咬在嘴里。五把飞镖一根根磨就,他正往刀尖上涂抹什么。俩人递个眼色:那大概是传说的毒药了。

    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面吊个铁罐,烹煮得香气扑人。他走过来,从他俩手里接过钱,说,趁我数钱,你们吃午饭吧。他指那罐子。

    能不能知道午饭是什么?

    是皮袄。吃了冷天就省了皮袄钱。味道很好,模样很坏。出纳说。这肉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说。

    尽管吃,别客气。他笑着,丰厚的嘴唇呲出大而洁白的牙。

    你们中国佬除了苍蝇不吃,什么都吃。谁说的?苍蝇也吃。

    你们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吃,一条猪可以从头吃到尾,一只狗可以从前门吃到后门。恐怕只有一个地方不吃。他俩挤眉弄眼。只有那个地方。。。。。。

    那是你们白鬼的诬蔑。是谣言。

    敢说不是真的?俩人吃得忘形,一脸油,帽子推在后脑勺上。你们连血也吃,大肠小肠统统吃!俩人带出控诉声调。

    他慢慢将飞镖一把一把插回腰带。哈,那些个下等玩艺。听着,我们什么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样东西万万不可不吃。

    俩人牙疼似的顿时停了咀嚼,去看碗内。这都吃不懂?屑啊。

    俩人还是不动,一嘴紫红色的肉。

    一般来说,四条腿的畜牲比两条腿的畜牲好吃些。他又呲出大方牙齿笑了。

    俩人冲锋到侧边的礁石丛里,大吼大叫地呕吐。

    他看他们怪可怜,吐得浑身抽搐,脖子胀得比头粗,要把整个人袜子一样翻成里朝外。俩人朝他走回时,满脖子的汗毛孔凸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鹅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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