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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几想,他刚才幸亏没有脱口说出欧米茄的高山反应。眼下他一个不小心就是大过失,过失在他的处境就是罪过,而罪过可以使等在枪管里的那颗子弹正义发射。
邓指抬起头,看看自己媳妇,又转过脸看着盛粥的大碗。他拿起筷子,却没有伸进粥里。
“你的表咋停了你知道不?”邓指是在问自己媳妇。
“嗯?”媳妇不懂地看看男人,又看看老几。
老几大口啃着金银卷,眼睛的余光观看局势发展。他坐在屋檐下的一个小凳子上,假装一直在观赏飞到小石磨上的彩毛公鸡。公鸡来回磨着它尖尖的嘴,像剃头匠在荡刀布上来回荡剃刀。
“你的表有高山反应。”邓指说。
“啥反应?!”
“你说你没有去过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你的表说你去过了。它只要一到海拔高的地方就闹高山反应。”邓指声调平板地说。
“我又没上山!……”媳妇说。媳妇厉害起来很厉害。
“谁说你上山了?”邓指笑了笑。“老几,咱谁说她上山了?她自己说上山的吧?你是不是听见她自己说的?”
老几突然明白了。邓指设的陷阱不是为了陷他老几,是为了要逮住媳妇和媳妇的情人。他推测媳妇的情人是毕队长,因此他把老几安插在毕队长的中队,给他当看守媳妇儿的暗哨。这个男人是真爱他媳妇儿。
“老几,你不是看见我家颖花儿妈去毕队长那儿了吗?”邓指说。
老几这回真结巴了。女人厉害地看着他,掩盖着她可怜的处境。犯人老几的一张嘴就是一道闸,关乎她的生死。但她的眼神又那么厉害,随时会冲过来堵老犯人的嘴,掐老犯人的脖子,只要老犯人敢作一个字的证。
“没、没、没……”老几说,“没看见!”
女人眼睛柔和了一些。
“我操,你不是说看见了吗?还跟我家颖花儿妈打了招呼!”邓指眉毛立起来,指着老几说。
邓指的突然袭击太突然了,老几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他一边结巴着叙述自己昨天的工作日程,一面以结巴拖延时间,分析局势:昨天他确实跟邓指媳妇挥了手,难道邓指除了安插他还安插了别人?这位“别人”不但发现他媳妇的不忠实也发现了他老几的不老实?但老几记得很清楚,邓指媳妇坐在拖拉机上的时候,牧业中队办公室帐篷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连毕队长都受了邓指的暗中派遣,用来考验他媳妇的忠实贞洁。这怎么说也不合情理。
^5^“他说他看见你了!”邓指对媳妇儿说。“他现在怕事,不敢承认了!”
^1^“你看见谁了你?!”女人向老几一扑,但被邓指扽回去。她反应很快,借着邓指扽她的力,就给了邓指一巴掌。
^7^“啪”的一声,几乎与那个耳光同时,邓指的手枪已经比划好了,人一个箭步退后到理想的射击位置。
^z^“反正你俩有一个在撒谎!我今天非毙了撒谎的那个不可!”邓指说。
^小^老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在了小石磨旁边,似乎绝望中他想蹲到那后面去,把自己藏起来,能藏多少是多少。
^说^“我没撒谎!”女人的嗓音像一只大鸟。外面孩子们的玩闹声一下子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又续上。
^网^“老几,那是你撒谎了?”邓指的手枪对准老几。
老几摇摇头。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坐到石磨的边沿上;他太虚弱了。人在恐怖和两难的境地是要被消耗大量热卡的。
“你转过脸去!”邓指低着头,枪口拨拉几下。“操,叫你转过脸去!”
老几这才明白叫的是他。他转过脸,眼睛看着灰砖白缝的墙壁。原来他的一生会这样结束。击毙他的理由将是什么呢?老几被叫到家里来修理钟表,企图逃跑,或者企图行凶,被就地击毙。
“老几,我再问你一遍,看你还敢跟我撒谎不。我的枪可听不了撒谎!”邓指说。
老几的手垂在下面,悄悄地扶着墙,不然他已经倒下了。
“赵翠兰,我也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这一枪就让这个老头儿脑瓜开花!你到底去了山上没?”
邓指媳妇儿不说话。渐渐的,背着身的老几听到她的低声哭泣。
“老几,你呢?!想好没有?说实话还是接着说谎?!”
老几说,颖花儿她妈上了山没有,他不知道,因为他没看见。老几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和嘴巴的连接中断了,话说完脑子才跟上来,并且意识到自己刚才连伪装结巴都没顾上。他为什么要冒死掩护一个荡妇?也许还是他那个老毛病:见不得女人可怜。
身后没有声音了。老几一动也不敢动,抵住墙壁的十个手指尖越来越吃力,开始失去知觉。
“吃饭。”
老几听见邓指平和的声音。那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下去老几听见一串塑料底的脚步“噼噼啪啪”由院子进了屋。那是又平又大的脚掌发出的脚步声,在夯实的泥土地上跑起来如同拍巴掌。
“老陆,吃饭。”
老几慢慢转过身,眼睛不抬,走向他刚才坐的板凳。
“坐这儿来吧。”邓指说,同时拍了拍桌子。“就用这双筷子。”
老几还是不抬眼睛,低声道了谢,慢慢走到邓指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那双被指定的筷子,十分乖觉。女人的哭声被什么捂住了,老几担心她会把自己闷死。
很久以后我祖父还记得跟邓指一块吃的那顿晚饭。
在邓指死了以后,老几还记得自己坐在那个小方桌边,吃着邓指媳妇做的凉拌黄瓜,干煎湟鱼。邓指福气不浅,有个厨艺不错的媳妇。那个小方桌是某个犯人木匠的手艺,精致朴素,木料是一般的杉木。那顿晚饭两个男人都没再说话,都在听着屋里的哭声。哭声渐渐停息。邓指从凳子上站起,进了屋。
从邓指家回到号子里,老几想到男人对女人的爱也是一场病。各种病状都是爱。邓指有点好东西都让他媳妇挂上、戴上;她所能得到的好东西是他的爱,拔出手枪也是他的爱。
老几目前对婉喻的爱是什么呢?他想了好几夜,终于想出来了。他的爱应该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他的刑基本加到头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指控就可以把他的刑加到极致。他希望自己被冠有最终罪名毙掉时,他和婉喻不再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因而他对婉喻和孩子们的连累就被降低到最低程度。婉喻一定会理解,这是他在爱她,爱孩子们;这是他对他们生活唯一的福利提供。这一想,他觉得自己简直混账,这么多年来,怎么刚想到这么一种爱的表达形式?!
第二天,他利用抄写报表在中队办公室里磨洋工,等着邓指来视察工作。邓指每天骑马到各中队跑一圈。
邓指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他一见老几就露出一点恼羞成怒的脸色:老几参演了他家的一场好戏。老几跟他谈起自己的离婚计划。邓指狐疑地盯着他。老几是这么解释的:离婚是为了婉喻有个安全清净的晚年。邓指想了一刻,点点头,认为老几是对的。一个不能提供全家吃穿的丈夫,事实上已经不再是丈夫。
第二十一节 美好离婚
我的祖母冯婉喻收到我祖父寄来的离婚协议书时心脏差点停跳。协议书上有劳改农场第九分场邓玉辉副政委的签字,还盖了分场的公章。什么事都给我祖母办妥了,只差她的签名。那是上海1965年7月,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她刚从家里走到弄堂口,准备去买自由市场收市之前的便宜蔬菜。去年底退休的婉喻,工资比过去少了一半,她在任何花销上都争取省回一半的钱来。传呼电话间的老头儿已经去世,接替他工作的是他没有考上大学的孙子。小青年冲婉喻叫了一声:“冯家姆妈,××信箱有信来!”
婉喻从快要拐弯的地方折回,解放脚步伐飞快,她怕小青年会再叫出第二声“××信箱有信!”全弄堂里的人都知道冯家姆妈跟那个神秘的“××信箱”有着羞于提起的紧密关联。因为这个关联,冯家姆妈几十年走在光天化日下也像走在人家的矮檐下。
婉喻拿着信赶紧往回走,买便宜蔬菜就没那么要紧了。她以最快的速度上楼、开门,为自己找好座位。信的厚度让她猜想它的内容,是不是又寄来了剪报。刚坐下她想起还没有拿拆信的刀,又站起身。她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那把陆家祖传的拆信银刀,刀柄包了一层纯金。焉识最后一封信是一年前的一个星期日到达的。那个星期日冯子烨两口子带着孩子们来吃饭,看到父亲的信里夹了一份《自新日报》,上面登了张陆焉识在大群犯人面前演讲的照片。子烨看一眼母亲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