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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老小姐;据我的记忆,她永远是那么老!她的年纪是不变的。
早年,她常常吃牙痛的苦头。她常常谈起这件事,因此她的朋友造酒人拉斯木生就幽默地把她叫做“牙痛姑妈”。
最后几年他没有酿酒;他靠利息过日子。他常常来看姑妈;他的年纪比她大一点。他没有牙齿,只有几根黑黑的牙根。
他对我们孩子说,他小时候吃糖太多,因此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姑妈小时候倒是没有吃过糖,所以她有非常可爱的白牙齿。
她把这些牙齿保养得非常好。造酒人拉斯木生说,她从不把牙齿带着一起去睡觉!①
我们孩子们都知道,这话说得太不厚道;不过姑妈说他并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有一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她谈起晚上做的一个恶梦:她有一颗牙齿落了。
“这就是说,”她说,“我要失去一个真正的朋友。”
“那是不是一颗假牙齿?”造酒人说,同时微笑起来。“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只能说你失去了一个假朋友!”
“你真是一个没有礼貌的老头儿!”姑妈生气地说——我以前没有看到过她像这样,以后也没有。
后来她说,这不过是她的老朋友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他是世界上一个最高尚的人;他死去以后,一定会变成上帝的一个小安琪儿。
这种改变使我想了很久;我还想,他变成了安琪儿以后,我会不会再认识他。
那时姑妈很年轻,他也很年轻,他曾向她求过婚。她考虑得太久了,她坐着不动,坐得也太久了,结果她成了一个老小姐,不过她永远是一个忠实的朋友。
不久造酒人拉斯木生就死了。
他被装在一辆最华贵的柩车上运到墓地上去。有许多戴着徽章和穿着制服的人为他送葬。
姑妈和我们孩子们站在窗口哀悼,只有鹳鸟在一星期以前送来的那个小弟弟没有在场。②
柩车和送葬人已经走过去了,街道也空了,姑妈要走,但是我却不走。我等待造酒人拉斯木生变成安琪儿。他既然变成了上帝的一个有翅膀的孩子,他一定会现出来的。
“姑妈!”我说。“你想他现在会来吗?当鹳鸟再送给我们一个小弟弟的时候,它也许会把安琪儿拉斯木生带给我们吧?”
姑妈被我的幻想所震动;她说:“这个孩子将来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当我在小学读书的整个期间,她重复地说这句话,甚至当我受了坚信礼以后,进了大学,她还说这句话。
过去和现在,无论在“诗痛”方面或在牙痛方面,她总是最同情我的朋友。这两种病我都有。
“你只须把你的思想写下来,”她说,“放在抽屉里。让·保尔③曾经这样做过;他成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虽然我并不怎样喜欢他,因为他并不使人感到兴奋!”
跟她作了一番谈话以后,有一天夜里,我在苦痛中和渴望中躺着,迫不及待地希望成为姑妈在我身上发现的那个伟大诗人。我现在躺着害“诗痛”病,不过比这更糟糕的是牙痛。它简直把我摧毁了。我成为一条痛得打滚的蠕虫,脸上贴着一包草药和一张芥子膏药。
“我知道这味道!”姑妈说。
她的嘴边上现出一个悲哀的微笑;她的牙齿白得发亮。
不过我要在姑妈和我的故事中开始新的一页。
3
我搬进一个新的住处,在那儿住了一个月。我跟姑妈谈起这事情。
“我是住在一个安静的人家里。即使我把铃按三次,他们也不理我。除此以外,这倒真是一个热闹的房子,充满了风雨声和人的闹声。我是住在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每次车子进来或者出去,墙上挂着的画就要震动起来。门也响起来,房子也摇起来,好像发生了地震似的。假如我是躺在床上的话,震动就透过我的四肢,不过据说这可以锻炼我的神经。当风吹起的时候——这地方老是有风的——窗钩就摆来摆去,在墙上敲打。风吹来一次,邻居的门铃就响一下。
“我们屋子里的人是分批回来的,而且总是晚间很晚的时候,直到夜深以后很久。住在这上面一层楼的一个房客白天在外面教低音管;他回来得最迟。他在睡觉以前总要作一次半夜的散步;他的步子很沉重,而且穿着一双有钉的靴子。
“这儿没有双层的窗子,但是却有破碎的窗玻璃,房东太太在它上面糊一层纸。风从隙缝里吹进来,像牛虻的嗡嗡声一样。这是一首催眠曲。等我最后睡下了,马上一只公鸡就把我吵醒了。关在鸡埘里的公鸡和母鸡在喊:住在地下室里的人,天快要亮了。小矮马因为没有马厩,是系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的。它们一转动就碰着门和门玻璃。
“天亮了。门房跟他一家人一起睡在顶楼上;现在他咯噔咯噔走下楼梯来。他的木鞋发出呱达呱达的响声,门也在响,屋子在震动。这一切完了以后,楼上的房客就开始做早操。他每只手举起一个铁球,但是他又拿不稳。球一次又一次地滚下来。在这同时,屋子里的小家伙要出去上学校;他们又叫又跳地跑下楼来。我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希望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当我能呼吸到一点的时候,当屋子里的少妇们没有在肥皂泡里洗手套的时候(她们靠这过生活),我是感到很愉快的。此外,这是一座可爱的房子,我是跟一个安静的家庭住在一起。”
这就是我对姑妈所作的关于我的住房的报告。我把它描写得比较生动;口头的叙述比书面的叙述能够产生更新鲜的效果。
“你是一个诗人!”姑妈大声说。“你只须把这话写下来,就会跟狄更斯一样有名:是的,你真使我感到兴趣!你讲的话就像绘出来的画!你把房子描写得好像人们亲眼看见过似的!这叫人发抖!请把诗再写下去吧!请放一点有生命的东西进去吧——人,可爱的人,特别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把这座房子描绘了出来,描绘出它的响声和闹声,不过文章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没有任何行动——这一点到后来才有。
4
这正是冬天,夜戏散场以后。天气坏得可怕,大风雪使人几乎没有办法向前走一步。
姑妈在戏院里,我要把她送回家去。不过单独一人行路都很困难,当然更说不上来陪伴别人。出租马车大家一下就抢光了。姑妈住得离城很远,而我却住在戏院附近。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倒可以待在一个岗亭里,等等再说。
我们蹒跚地在深雪里前进,四周全是乱舞的雪花。我搀着她,扶着她,推着她前进。我们只跌下两次,每次都跌得很轻。
我们走进我屋子的大门。在门口我们把身上的雪拍了几下,到了楼梯上我们又拍了几下;不过我们身上还有足够的雪把前房的地板盖满。
我们脱下大衣和下衣以及一切可以脱掉的东西。房东太太借了一双干净的袜子和一件睡衣给姑妈穿。房东太太说这是必须的;她还说——而且说得很对——这天晚上姑妈不可能回到家里去,所以请她在客厅里住下来。她可以把沙发当做床睡觉。这沙发就在通向我的房间的门口,而这门是经常锁着的。
事情就这样办了。
我的炉子里烧着火,桌子上摆着茶具。这个小小的房间是很舒服的——虽然不像姑妈的房间那样舒服,因为在她的房间里,冬天门上总是挂着很厚的帘子,窗子上也挂着很厚的帘子,地毯是双层的,下面还垫着三层纸。人坐在这里面就好像坐在盛满了新鲜空气的、塞得紧紧的妻子里一样。刚才说过了的,我的房间也很舒服。风在外面呼啸。
姑妈很健谈。关于青年时代、造酒人拉斯木生和一些旧时的记忆,现在都涌现出来了。
她还记得我什么时候长第一颗牙齿,家里的人是怎样的快乐。
第一颗牙齿!这是天真的牙齿,亮得像一滴白牛奶——它叫做乳齿。
一颗出来了,接着好几颗,最后一整排都出来了。一颗挨一颗,上下各一排——这是最可爱的童齿,但还不能算是前哨,还不是真正可以使用一生的牙齿。
它们都生出来了。接着智齿也生出来了——它们是守在两翼的人,而且是在痛苦和困难中出生的。
它们又落掉了,一颗一颗地落掉了!它们服务的期间没有满就落掉了,甚至最后一颗也落掉了。这并不是节日,而是悲哀的日子。
于是一个人老了——即使他在心情上还是年轻的。
这种思想和谈话是不愉快的,然而我们却还是谈论着这些事情,我们回到儿童时代,谈论着,谈论着……钟敲了12下,姑妈还没有回到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去睡觉。
“我的甜蜜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