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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福一听,惊疑片刻,连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乡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冒犯。”
曾国藩没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么都知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他真名。忙叫荆七将他扶起,和气地问:“兄弟,请问台甫?”
“回大人的话,小人贱字价人。”康福恭恭敬敬地回答。
曾国藩见他这样,赶忙说:“我现在回籍奔母丧,已向朝廷奏明开缺一切职务,不再是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过分讲究礼节,你就叫我涤生吧!或感不便,就叫我一声大爷也行。”
听到这几句话,康福心里很是感动,眼下这位被乡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平易、谦和。喝了几口茶后,曾国藩说:“我素日也喜欢下围棋,今日见足下棋艺,自愧不如。”
“大爷快不要提这事了。”康福显出一副惭愧的神情,“小人这几天万般无奈,才在街头摆摊卖艺,实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风。”
“也不能这样说。足下这是摆下一个擂台,以会天下棋友,怎能说‘有辱’二字。”自从看出康福的棋艺武功以后,曾国藩对他摆摊卖艺之事也改变了看法。康福苦笑一下说:“围棋乃尧帝亲手所制,当初制棋目的,原是为了陶冶太子丹朱性情,使之去嚣讼嫚泛而走入正道,故史书上有‘尧造围棋,丹朱善弈’的话。几千年来,围棋为熏陶我炎黄子孙雅洁舒闲之性情,发挥了益智、养性、娱乐之功用,历朝历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洁、才智超俗之君子,几曾见围棋与金钱混在一起的。”
曾国藩听了康福这番议论,频频点头称是。康福继续说下去:“但康福不幸,穷困蹇滞,逼得无路可走,只得靠卖残局糊口,说来真羞愧。”
“足下有何难处,能否对我叙说一二。”曾国藩觉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难言之隐。
“只要大爷想听,康福愿向大爷倾吐。”初见面时的惶恐已经消除,能与曾大人同坐一船,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这位红得发紫的大人物又是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将心中事全部向他倾吐,“小人命苦,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前年,母亲因积劳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卖田卖屋,也要给母亲治病。背着母亲,我们卖尽了祖遗田产。钱用完了,母亲也闭眼了。无法,兄弟俩又借钱为母亲办了丧事。为还债,我留下弟弟在家,独自一人出门做生意。好容易赚了五十两银子,谁知在岳州被贼人全部盗走,当时我简直气昏了。不要说店钱、回家旅费没有,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身上一无所有,唯一的就是一盒围棋。”
说着,康福从包袱里将围棋取出,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喜下围棋,对棋子也很有兴趣,家中收藏着十余副名贵棋子。他打开包布,露出一个紫红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从木盒里透出。盒面上用银钉钉出一朵朵随风飘游的白云,云中奔腾着一条金光四射、张牙舞爪的矫龙。曾国藩微微一惊,暗想:这不大像民间用物。他小心打开盒盖,里面分成两隔,一边放着黑子,一边放着白子。黑子乌黑发亮,犹如婴儿眼中的眸子;白子洁白晶莹,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国藩又是一惊。自思所见围棋子不下千副,宫中的御棋也见过不少,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质地精美纯净的棋子。他随手拿出一枚黑子,觉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压手。时正初秋,天气还热,但这棋子却凉飕飕的,拿在手里很舒适。他将棋子轻轻叩在桌子上,立时发出铿锵的声响,十分悦耳动听。曾国藩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觉一样,又一连拿出十数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惊奇,嘴里连声赞道:“好子!好子!”抬起头来望着康福说:“足下方才说到康氏家风,此棋莫非是祖上所传?”
“正是。”康福眼望着棋子说,“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传下的,到我们兄弟手里,已经是第八代了。正因为是祖上所传,康福今天才同那几个无赖搏斗。”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看那几个人,说你占了他的地盘是假,借此勒索你这副棋子是真。”
“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康福随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们要的就是我的棋子。两天前,那个为头的家伙在桥头与我对弈了两盘。当时,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两只贪婪的眼睛。他识货,知道这棋子非比一般,正经得不到,便纠合人来抢。不是我夸口,我是让他几分,真的要打,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康福平淡而缓慢地说着,并无半点惊人之态。
凭着曾国藩多年的阅历,他知道眼前的这位青年不仅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或许还有更多令人刮目相看的隐秘没有说出来。他请康福收起棋子,诚恳地说:“鄙人尽管在朝廷做了十多年官,平生又酷爱下围棋,却从来没有见过足下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不嫌我冒昧,这船上没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对我讲一讲这副棋子的来历?”
“当然可以。”康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渔火点点、星月满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谧狭窄、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康福将从来不对外人言的祖传之宝的来历告诉了曾国藩。
四康家围棋子的不凡来历
那还是康熙初年的时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会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来到了直隶安肃县地面一座古庙边,准备进庙稍避风雪。康慎刚要推开庙门,却突然发现门边雪堆里躺着一个人,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惊,急忙弯下腰来,手放在此人的鼻孔边,感觉到尚有一丝气在冒出。他把这人身上的雪扫开,双手将人抱进庙里。这是一座破旧的小庙,除一间安放泥菩萨的厅堂外,旁边尚有一间小房。房子里有一张床和一些简陋的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见人。康慎想,或许此人就住在这里,他进门或是出门时病倒在门口。康慎将那人放在床上,拿被盖好,又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点着火,烧了一碗开水,给那人灌下两口,然后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是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须都没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单薄又陈旧,是个穷苦人。过一会儿,那人醒过来,康慎将自己随身带的“风寒丸”给他服了两粒。那人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发出一种女人般的尖细声音:“相公,是您把我从雪地里背进屋里来的吧!谢谢您的救命大恩。”说着又要挣扎着起来给康慎磕头。康慎制止他,说:“大爷,您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用手指指灶边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里放的是半罐包谷粉。那人说:“相公,麻烦您将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这儿吃两碗包谷糊糊吧!”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外面风雪更紧,附近又没有一户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过夜了。当康慎将包谷粉煮出一锅粥来时,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来找着几块咸萝卜,又煎了四只鸡蛋。正要吃饭时,他又猛然想起什么,忙跑出门外,从雪地里摸出一只葫芦来。他将葫芦泡在热水中,然后从里面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对饮起来。那人知道康慎是湖南进京会试的举人后,格外高兴,说:“我叫纽序轩,在前明宫中做了十多年的公公。”“哦!原来是位太监,怪不得声调像女人。”康慎心里想。纽公公继续说下去:“明朝亡后,我便回到原籍安肃。因不男不女的,也不愿意住在亲戚家,于是一人住进这座旧庙,靠原来的一点积蓄和给人帮工度日。今日午后到镇上去买酒,回家途中便觉不舒服,又遇上大风雪,勉强走到家门口,便晕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这条命就到今天为止了。”说着,纽公公起身高举酒杯,“康相公,权借这杯酒,感谢您的救命大恩。”
康慎慌忙站起说:“纽公公太客气了。今天遇见您,也是我的缘分。您在前明宫中十多年,见多识广,今夜就给我讲点前明皇宫轶事吧!”
纽公公很兴奋,一边喝酒喝糊糊,一边和康慎从洪武帝扯到崇祯帝,又细说了崇祯帝的周后、田妃、袁妃之间争宠吃醋的故事,并极有兴趣地谈起宫女和太监如何结菜户的事。这些宫中秘闻,使康慎大饱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纽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来时,只见纽公公正坐在灶边生火,手里拿着一本书,房内已做清扫,比昨天整洁多了。窗外,红日高照,风也住了,雪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