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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于一死。后来又放出,予以重用。为国家赢得声威的英雄林则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给祖宗丢脸的懦夫却仍然硬硬朗朗地活着。天道不公!曾国藩的脑子里瞬时间闪过这一念头。即将面圣的非常时刻不容他多想,他赶紧回过神来,跟在奕山的后面,左转进了西长街,然后跨进遵义门,养心殿便出现在眼前了。
奕山把曾国藩领到东暖阁门边,自己先进去了。立刻,里面传出一句清亮动听的女人声音:“叫他进来吧!”
曾国藩知道这是皇太后开的金口,他下意识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躯。奕山走到门边,嘶哑着喉咙喊:“传曾国藩!”
两个太监打起明黄缎棉帘,曾国藩弯腰进门,走前两步,双腿跪下,叫道:“臣曾国藩恭请圣安!”
“曾国藩免礼。”又是一句好听的女人京腔,只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柔和些。曾国藩心里在猜测:前一句或许是慈禧太后的决定,刚才这一句可能是慈安太后的客气。慈安太后待人宽厚,这一点他早有所闻。曾国藩摘下插着双眼花翎的珊瑚红顶帽,将它放在右手边,低下头去,高声说:“臣曾国藩叩谢天恩!”然后一连叩了三个头,青砖地发出三下沉厚的响声。叩完后,他站起来,右手托着大帽子,向前走数步,在正中一块软缎垫子上跪了下来,恭听天语。
片刻之间,养心殿东暖阁里阒寂无声。曾国藩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曾国藩,你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说第一句话的那个女人终于开腔了。
“是的。”曾国藩趁此机会抬起头来,向前面迅速扫了一眼,然后赶紧垂下,答,“臣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
就这一眼,他已将面前的布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面宝座上,身材似乎较瘦弱,面孔苍白,一脸稚气,眼睛望着远远的门帘子,并不看他。刚才说话的太后坐在北面,南面也坐着一位,两位太后的前面都放着一层薄薄的黄幔帐。曾国藩已从军机处得知,召见时慈安太后坐南,慈禧太后坐北。因此,刚才的问话出自慈禧太后之口。
“勇都撤完了吗?”慈禧太后又问。
“捻寇灭后不久都撤了。”曾国藩答。他神情紧张,背上已渐渐发热。
“撤的几多勇?”又是慈禧太后的声音。
“撤的两万人,留的三万人。”不是讲都撤了吗,怎么还留有三万,比撤的还多?曾国藩自己已发觉这中间的矛盾,心里一急,背上的热气立即变成汗水。
“何处人多?”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见慈禧太后并没有就两万三万的数字查问下去,曾国藩略松了一口气。
“你一路上来也还安静吗?”这是慈安太后在发问了。
“路上很安静。”曾国藩答,“起先恐怕有游勇滋事,结果一路倒也平安。”
“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后再问。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带兵多少年?”还是慈安太后的声音。
“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答到这里,曾国藩的紧张心情开始松弛下来。
“你以前在礼部?”
慈安太后的问话虽多,但最好回答,曾国藩不要作任何思考。他答道:“臣前在礼部当差。”
“曾国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后又换了一个话题。
“是臣胞弟。”
“你兄弟几个?”
“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曾国藩说到这里,心里微微一颤,他想起了庐山黄叶观里的温甫。温甫走后的最初几年,曾国藩时时提心吊胆,以后见无声无息的,也就慢慢心安了。常常想到要去看看,又觉得不妥,一直也没有去成。去年到江西查访,他下了最大决心,要去看望孤身学道十年的六弟。他借口休息几天,住到庐山脚下一个小旅店,把陪同的江西官员打发走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陈广敷带着温甫下山来到旅店,兄弟会面,谈了一个多时辰。所幸温甫在广敷的开导下,心境倒还安宁,给曾国藩很大的安慰。温甫希望见见妻妾和儿子,他也答应了,只是一再叮嘱不要泄露出去。还好,温甫家眷在庐山住了半年,外人也不晓得。尽管如此,当着太后的面再次扯谎,他仍觉心虚。
“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问话的换成了慈禧太后。
他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稍停一下,说:“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慈禧太后继续说。
曾国藩明白了,原来调任直隶总督的目的,是要他来练兵。直隶能练出什么好兵来呢?天下的好兵源只有湖南,湖南人却又耐不了北方的苦寒和面食。曾国藩不能接受这个任务,但又不能顶撞,只得委婉地说:“臣的才力弱,且精力日衰,恐怕办不好。”
一语奏上去,许久不见回音,曾国藩的背又开始湿了。
“你跪安吧,明天再递牌子。”慈禧太后终于说话了。
曾国藩赶紧叩头跪安,托着帽子起身,一步步后退,直退到门帘边,才慢慢转身出门。
曾国藩走出养心殿,来到乾清门时,只见丹墀上下和两旁回廊里,早已聚集着上百名大小官员、太监,他们全都以惊异的目光远远地望着他,悄悄地交头接耳,直到他走出景运门。
第二天又是巳正时,由当年辅政八大臣中唯一没受惩处的六额驸景寿带领,走进养心殿东暖阁。皇太后、皇上再次召见,问了问他的病情及造洋船的事。第三天,由僧格林沁之子袭亲王伯彦讷拉祜带领,在养心殿东暖阁第三次接受召见。慈禧太后询问这些年来有哪些好的带兵将领,又谈起直隶练兵的事,要他实心实意去办。
三次召见完毕,曾国藩感慨良多。皇上自始至终沉默不语,未出一字纶音。虽说年纪小,有母后做主,也可以不讲话,但到底当了八年的皇帝了,几句套话总可以说得上的。曾国藩想起先前在翰苑供职时,老辈翰林谈起圣祖康熙爷来,人人崇拜不已。九岁登基,十二岁就亲自裁决政事,十七岁除鳌拜集团,二十岁定削藩大计。正因为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皇上,才有超迈汉唐的丰功伟绩。而今国家多难,人心涣散,正需要一个能用强力扭转乾坤的帝王,看来,十四岁的孱弱天子不是那号人物。
慈安太后问的话,全是闺阁中妇人的闲聊家常,可有可无,不着痛痒。慈禧太后号称厉害,有关大事纯系她一人发问,曾国藩认真地把她三次召见所问的每句话都重新回忆了一遍,慈禧关心的是三件事:江南撤勇、湘军将领及直隶练兵。他细细地琢磨着这三件事,将它贯穿起来,看出了慈禧的心思:把江南的勇都撤光,能打仗的将领带到直隶,在直隶练出一支精兵来拱卫京师。至于召见之前,他所设想的主要事情,诸如江南的吏治盐政、百姓的生活、人才的保举以及捻乱平息后皖、豫、鲁省的恢复,还有机器局的建设、如何抵御洋人等等长治久安之策,几乎无一句涉及。是慈禧自私,心中只有她和她儿子的宝位?还是她的才具其实平常,不足以虑及到这些迫不及待的民生国计?曾国藩的脑子里突然浮起李商隐的诗来:“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慈禧虽未问及鬼神,但也不问及苍生。国家就掌握在这样的太后、皇上手里,能指望它四海安夷、国运隆盛吗?他暗自摇了摇头。
作为大学士,既已到京师,表面上也得做出个到职视事的样子。召见结束后的次日,曾国藩便至内阁到大学士任。他先到诰敕房更衣,然后在武英殿大学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满本房里看了一看,再进大堂。大堂里横列六张大书案。东面三张为满大学士的座位,西面三张为汉大学士的座位。曾国藩在西面第一张书案边坐下。立时便有内阁学士、侍读学士、中书等数十人前来拜见。当值的侍读学士送来两个文件,曾国藩略为浏览一下便签了字。内阁名为正一品衙门,位在六部之上,表率百僚,其实没有大权,只在皇帝授意下处置一些日常政务。雍正时设立军机处,又分出内阁大部分要事,于是内阁之权更轻,只办理一些例行事务。正因为这样,内阁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便可以成为一种加衔,不必到任。
清承明制,大学士办事的地方设在翰林院,于是曾国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厅更衣,次至大堂一坐,到圣庙行礼。再到典簿厅更衣后,到昌黎庙行礼,又到清秘堂一坐。翰林院学士、编修等分批前来叩见。曾国藩一一含笑作答。想起初进翰苑时未到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