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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纸来,我送你两个字,作为暂时分别的留念。”
容闳忙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棉料呈文纸,曾国藩写下两个大字:“患难”。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余将赴直隶,书此二字送纯甫,以志相交于患难之时也。”写罢,亲手把纸递了过去。容闳激动万分,打开从美国带回的牛皮箱,将它珍藏于箱中。后来容闳定居美国,西方友人愿以十万美金买下这幅字,容闳毅然拒绝。这当然是后话了。
第二件是金陵书局的事。船山遗书的印装即将蒇事。道光十九年刻的《书经稗疏》《春秋家说序》因错讹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烧,曾国藩便托刘昆在京师文渊阁抄出,前几天也已送到江宁来。他又挤出时间,亲自为船山遗书的刷印作了一篇序,现在都一并交给书局赶紧雕版,不用他操心了。只是还有一大批洋人的译书和国内耆儒的书稿,还在等待着刊刻。曾国藩亲到书局去了一趟,见设备简陋的书局里堆放着一叠叠刻印俱佳的船山遗书,他欣喜地翻阅着,把书凑近鼻子边,贪婪地闻着,觉得油墨喷出的气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欧阳兆熊笑道:“前人说唐诗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这本书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摒去一切世事,学当年李邺侯那样,到深山老林里去筑一间茅屋,读尽天下书。”曾国藩说,那神情极为虔诚。
“那真是一种绝大享受,可惜你没有这个福分。”欧阳兆熊大笑,曾国藩也笑了。
离开书局时,曾国藩拉着老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船山公的书印得差不多了,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实现了夙愿。其他存局的译稿也都要刻印出来。洋人机巧之心,造炮制船的奥妙都在这些书里,要想使中国富强起来,就非要读这些书不可。至于那些耆儒们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们大多清贫,无力付梓,我们不印,他们将抱恨终生,学术成果也就会湮灭,所以也得刻印出来。马穀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写信给我,我给你汇银子来。”
欧阳兆熊感动地说:“涤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干大事,我力小,办小事,总之都要为世人做有益之事。你放心去直隶吧,我之余生便在此书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书局就不会关门,马穀山不给钱,我卖田产店铺也要把存局的这批书稿刻印出来!”
两双已变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书局回到衙门不久,赵烈文便引着一个汉子进门来。那汉子挑着两只大木箱。
“大人,欧阳先生给你送了一担礼物。”赵烈文笑嘻嘻地说。
“哪个欧阳先生?”曾国藩皱起眉头说,“你叫他挑回去,什么礼我都不收!”
“还有哪个欧阳先生,就是书局的小岑老丈呀!”赵烈文边说,边擅自叫那汉子放下担子。
“他送我什么礼物?我刚从他那里来。”曾国藩疑惑不解。
那汉子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说:“大人刚走,欧阳先生便说,你们看我现在呆成什么样子了,曾大人奉调直隶,一走几千里,今后捎带东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遗书就差两本没完工了,我们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说应该。于是就装满了两箱子,派我送来。”说着打开木箱,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函书来。曾国藩满面笑容地说:“好,好!这个礼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厨房里吃过饭再走。”
那汉子出门后,赵烈文帮助曾国藩将书一函一函地拿出来,放到书桌上,几乎把整个书案摆满了。
“船山先生处饥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写出这多好书来,真正不容易呀!”曾国藩望着眼前的书感叹起来。
赵烈文顺手翻着《读通鉴论》。这本书在书局刻印过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来读过一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见事高明、议论深刻。此时看着这部被装订成十大本的五十余万言巨著,真是爱不释手,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议论戛戛独造,破自古悠谬之谈。卑职想,若使其得位乘时,必将大有康济之效。”
“不见得。”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赵烈文颇感意外。他深知曾国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为什么并不赞同这个观点呢?
“船山之学确实宏深精至,但有的则嫌偏刻。比如对人的评价,求全责备的多,宽容体谅的少。若让船山处置国事,天下则无可用之人了。”曾国藩离开座位,在书案前走了几步后又说,“作文与做官并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见深识闳为佳,立论即使尖刻、偏颇点亦无妨,因为不至于伤害到某一个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实效,只要自圆其说,便是理论,运笔为斤,自成大匠。做官则不同,世事纷繁,人心不一,官场复杂,尤为微妙,识见固要闳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万不可逞才使气,只求一时痛快。历来有文坛上之泰山北斗,官场上却毫无建树,甚至一败涂地者,盖因不识此中差别耳!”
赵烈文不断点头称是。过一会儿,曾国藩感慨地说:“世上之人,其聪明才力相差都不太远,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而已。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更生异人。”
“大哉,宰相之论也!”赵烈文不由得高声赞叹。
“惠甫,你怎么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呀!”曾国藩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十分快活。
“卑职跟随大人多年,素日里听大人谈经谈史谈人物,所获甚多。有时想,若是把大人这些谈话都整理出来,刻印成书,必然对世人大有启发。”赵烈文真挚地说,他其实已悄悄地这样做了。每次和曾国藩谈话之后,他就赶紧记在当天的日记上,尽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丝样,把它们原原本本地留在纸上。曾国藩多次和他谈“静”的意义。从春秋的诸子百家,谈到宋明的程朱陆王,把“静”的学问阐发得淋漓尽致,说得赵烈文如醉如痴。他于是自号能静,将书斋命名为能静居,其每天的日记也随之叫做能静居日记。这部能静居日记已记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国藩的言论。
“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后来走错了路。”曾国藩今天的谈兴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师,与诸名士接游,时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贞以学问书法皆负重名。我时时察其造诣,心独不肯下之。顾自视无所蓄积,唯有多读书而已,心中则以为异日梅、何之辈不足以相伯仲。岂料学未成而官已达,从此与簿书为伍,置诗文于高阁。咸丰二年后奉命讨贼,驰驱戎马,益发无暇为学。今日回过头来再读梅伯言之文,自觉其有过人之处,往者之见,实为少年偏激。不过,我至今心里仍不服输,若让我有时间读书,我一定要与梅伯言争个高低。”
说罢,一副愤愤不平的认真样子。赵烈文鼓掌大笑起来,说:“人之性度不可测识,世有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称号者,汉之富平侯、明之镇国公①也。大人事业凌铄千古,唐宋以下几无其伦,仍斤斤计较,要与寒儒一争高下,岂不与汉成帝、明武宗为一类的人!”
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
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轻时的英发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后来与洪杨争胜负,大概也出于此好胜之心。”
“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仅要与洪杨争高下,也要与湖南官场争高下。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斗殴的兵痞,长沙绿营竟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此发愤到衡州募勇万众。那时也不过为争口气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住了,继而又喟然叹息道:“可惜捻战无功,国家亦未中兴,平长毛这点功劳,实不足道。”
“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安慰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后来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相似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成功,实基于此。”
“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手,决无人应之。故我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
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风气则大辟蹊径。依卑职看来,大人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