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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中选了匡衡、贾谊、刘向、诸葛亮、陆贽、苏轼、朱熹、王守仁等人的十七篇,摹仿经筵官给皇上讲经的形式,对每篇疏从内容到行文分段予以详细批解,最后又给一个总评,并针对此篇再阐述一段为文之道。曾国藩自信,当今天下,上自帝师,下至乡塾,能对历代名奏疏分析得如此深刻精细的人不多。他从心里乐于做这件事。他要以此作为酬谢九弟的礼物。
从咸丰三年在长沙办团练算起,到现在整整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的战火生涯使他深深地懂得,在战事上自己实际上是不行的,不要说沙场上的挥戈驰马、身先士卒,他一个文弱书生根本望尘莫及。这一点,当然不能苛求于带兵的统帅,但如果具备了,如像岳飞、戚继光那样,就能在士卒中更有威信,这且不说了。统帅最应具备的熟读兵书、洞悉全局、知己知彼、多谋善断、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审时度势、出奇制胜等等才能,历次的失败已反复证明自己或不具备,或尚欠缺。过去在翰林院,常觉得自己可以做诸葛亮、李泌一类的人物,现在看来,那真是文人的孟浪。正好比李太白一样。诗文中的豪言壮语横扫一切,古今英杰都不在他的眼里,其实并没有处理世事的能力,以至于卷入永王造反的漩涡,险些丢了性命。曾国藩常常想,倘若自己有诸葛亮、李泌、裴度、王守仁那样的统帅之才,金陵早就攻下了,长毛也早就平定了,用不着等到同治三年。要说自己在这方面还有点长处的话,那就是尚有自知之明,注意网罗将才,并放手让他们去干。前期靠的是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胡林翼,后期靠的是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尤其功劳巨大的就是自己的这个胞弟老九!他真感谢父母送给他这样一个争气的好兄弟!正因为老九的不可磨灭的功勋,使得他这个统帅在世人面前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出于感激,在汪海洋等残部消灭后,朝廷要曾国藩再报一个儿子的履历给予荫封时,他没有报纪鸿,却报了曾国荃的长子纪瑞。也是出于感激,他要辅导弟弟读书作文。这半年来,不管事情如何多,精力如何不济,曾国藩对此丝毫不怠。
他原想先批奏疏,再批古文,再批诗词,他甚至还想为九弟批几部小说。当时带兵的将领大多喜欢读《三国演义》。曾国藩讨厌这部书,他认为书中讲的打仗的事纯粹是胡扯。他看重的是《红楼梦》《水浒传》和《阅微草堂笔记》。尤其是《红楼梦》,把人情世态写得那样入木三分,常令他拍案叫绝。他知道曹霑是前江南织造曹颙的儿子,还特地到江宁织造局去仔细地查看过署中的花园,寻觅大观园的旧迹,并兴致勃勃地向织造春年询问曹家旧事和五次接驾的盛况。关于这三部书,曾国藩有不少感想,他也想与弟弟笔谈。现在又要出征了,只得搁下。为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他要纪泽将已完成的奏疏批解部分,恭恭正正地用小楷誊抄好,命人送回荷叶塘。
曾国藩对儿子的学问文章都不太满意,令他满意的是儿子的书法。纪泽从小好写字,他也便有意在这方面加以引导。十四岁离京时,纪泽已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后几年虽不能当面一一指点,曾国藩也常在家信中耐心地向儿子传授写字的要诀,并时常要儿子寄字来由他批。儿子的字深得二王阃奥,端秀飘逸,时下大官员家里的子弟,很少有几个写得出这样好的字来。只是笔力不足,秀逸中缺乏刚劲之气,正如他的为人一样,这大概秉于母亲的天性。这点曾国藩知道无法改变。因此,他不希望儿子今后当大官,尤其不能插手兵事,倘若能中进士点翰林,谋一个校书衡文的清闲之职,做父亲的就感到满足了。经过十天的日夜苦抄,纪泽把父亲半年来的成果抄好了,又细心地装订成一册。
“父亲大人,儿子边抄边学,受益极大。儿子心想,这本稿子,不但对九叔极有用,而且对后世学者都很有启迪,可以单独成一本书。您老干脆给他取个名字吧!”纪泽送上抄本时,郑重向父亲建议。
“好哇!”曾国藩翻阅着儿子的抄本,见字字俊秀,页页清爽,很是高兴。他望着儿子问,“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要由父亲定了,儿子岂敢妄议。”纪泽兄弟一向对父亲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刚才的建议能被父亲欣然采纳,已使他大喜过望了,哪里还敢得陇望蜀。
“好,你回书房去,我想想看。”
曾国藩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案桌边磨墨援笔,在抄本的扉页上题下了几行字:
《棠棣》为燕兄弟之作,《小宛》为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而皆以脊令起兴。盖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初。故《棠棣》以喻急难之谊,而《小宛》以喻征迈努力之忱。余久困兵间,温甫沅甫两弟之从军,其初皆因急难而来。沅甫坚忍果挚,遂成大功,余用是获免于戾。因与沅弟常以暇逸相诫,期于夙兴夜寐,无忝所生。爰取两诗脊令之旨,名其堂曰鸣原堂,名斯稿为《鸣原堂论文》。曾国藩记。
“大人,李中丞已来江宁,现住在妙香庵里,他等候大人的接见。”孔巡捕推门进来报告。
“他这么着急,就来接篆了?”曾国藩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挥手对孔巡捕说,“知道了,你出去吧!”
以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江苏巡抚、一等肃毅伯李鸿章,使孔巡捕大出意外。他不敢再问,悄悄退了下来。刚出门,又被曾国藩喊回:“你到妙香庵去禀告李中丞,就说我今下午去拜访他。”
转瞬之间的突然变化,更使孔巡捕摸不着头脑。他答应一声,便飞马奔出总督衙门。孔巡捕哪里知道,就在这转瞬之间,曾国藩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
二炮声为北征大壮行色,惊死了统帅唯一的小外孙
曾国藩不情愿再上战场,当然也就不情愿交出两江总督的关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带兵赴皖鄂一带协助僧格林沁平捻,当时也叫李鸿章署理江督。李鸿章兴冲冲地从苏州赶到江宁,恩师却满脸阴云,绝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鸿章何等乖觉!见此情景,便也只字不提此事,只是说来看看恩师,问问何时启程。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安徽战事有起色,曾国藩不必离江宁。李鸿章空喜一场,扫兴回到苏州。曾国藩从中看出李鸿章官瘾太重,权欲太重,又联系到他杀降的往事和贪财好货的传闻,对这几年来把他作为自己的传人有意栽培,觉得有些不妥。
曾国藩观人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重于德。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二者不可兼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李鸿章不患无才,曾国藩甚至认为他的临机应变以及与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干要强过自己,李鸿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贯的这个用人准则,恰恰在选定传人替手这个最重要的关头上失误了,曾国藩为此隐隐心痛。而这次,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赶来接印,曾国藩真想不见他,让他在城外冷落几天后再说。然而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又立即改变了。
李鸿章已被扶植起来了,现在爵高位显,手里有五万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强悍淮军,正所谓“羽翮已就,横绝四海”,今后继承自己名位事业的,已非李鸿章莫属了。德再差,只要不走到起兵谋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动摇现有的地位。曾国藩已不能开罪于自己的门生了,更何况这次是必定要离江宁交督篆的,则剿捻的主力还得要靠淮军,怎么能凭意气办事呢?不但不能冷落他,还要示之以破格之礼!
下午,曾国藩正准备更衣出署,孔巡捕来报:“李中丞来了!”
“请!”
一会儿,李鸿章大步走进了签押房。几个月不见,四十三岁的淮军统领似乎更显得神采焕发了,对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体,曾国藩更觉得昔日的门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向他压来。他笑着打招呼:“少荃近来可好?”
“托恩师洪福,门生贱躯尚可。”李鸿章仍然是以往一样的谦恭,他暗喜老师这次的态度与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这两天在镇江查看城防,想起多日不见恩师,放心不下,特来看望。”
“少荃,你来得正好。”李鸿章这几句假话当然瞒不过曾国藩,但现在他不计较这些了。“明天就在这里举行交接督篆的仪式吧!”
“明天?恩师一切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