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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他忽而低低道:“这天下升平,再无战乱的日子,已经快了,快了……这天底下的英雄,绝不是他一个!绝不是!”
出神片刻,他的眉目忽然跳了一下,立刻放下烛台,从墙上取下一物,却是一卷画轴。
他小心地将画轴平铺在案上,举起他纹龙织锦的袖子,拈起平滑的小小一角,轻柔地在画上小心拂拭,似在掸去灰尘。
一时掸完,他又将这画轴细细看了片刻,方才提起画来,依旧往墙上挂去。
就是苻坚将画轴提起的那一霎,碧落看到了画上的影像一闪,却让她惊异得差点叫出声来。
烛火明灭,她分明看到了画上一名盛装女子,以极眼熟的姿态,拈花而笑。
拈花而笑的女子……
太过久远的记忆,似在刹那间被疾风卷去沙尘,流露出了模糊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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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小小的碧落,被奶娘牵着,颤微微地向前走。
“碧落,你不该为奴,不该为婢。”奶娘说。
“是,我不为奴,不为婢。”碧落奶声奶气地回答,一笑一个梨涡,深深如醉。
“我们去长安,寻你的亲人。”奶娘说。
“什么是亲人?奶娘不就是我的亲人么?”碧落亲一亲奶娘的脸。奶娘的脸上有细细的皱纹,很浅。
奶娘笑一笑,皱纹便深些,她轻轻地叹息:“奶娘是下人啊,怎好算是碧落的亲人?”
她将包袱解开在露边的青石上,拿出画轴,指点着画上的女子:“看,这才是你的亲人啊,她是你的母亲,看到了么?她很喜欢笑,一笑起来,有一对很好看的梨涡!很多人……喜欢她呢!”
奶娘最后一句话听来像是叹息,又像是惋惜,可碧落听不懂。
她当时应该只有六岁,顶多七岁,只知道伸出小手来,指着画上的女子问:“她手上,抓的是什么花儿?”
“桃花啊!你母亲最喜欢桃啊,杏啊,以前我们住的地方种了一大片呢,花开的时候,像是天上的红霞跌落下来……很漂亮……”
奶娘咪咪笑着,眼角的一颗红痣一跳一跳,看来也像一朵小小的桃花。
碧落没觉出画上那女子身后的桃花有多漂亮,却看到画上女子果然有一对梨涡,笑得极好看,然后,碧落便用她肉嘟嘟白嫩嫩的手去数那女子手中盛开的桃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奶娘,我母亲手中的桃花有六朵,我数出来啦!”
于是奶娘便抱起她,心疼地亲她的脸:“奶娘带你去数真正的桃花,去长安,我们去长安……”
碧落继续嘻嘻地笑:“这里还有字呢,大的字八个,小的字十六个,写的是什么呢?”
奶娘叹道:“奶娘也不认得啊!我们去长安,问你的……哎!”
她的手指,小心抚过画上美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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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错觉么?
为什么她觉得,那幅画有拈花女子的画轴,那么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幅?
她够起头,想探入窗户,将那幅画看清楚些时,屋中忽然一暗。
烛火灭了。
苻坚缓缓步出,声调已恢复了寻常的雍容有力:“记得定时打扫,别让屋里落了灰了……被衾……也该常拿出去晾晾,只别把颜色晒蔫了。”
两位老宫人忙垂手应了,送苻坚走下石阶。
苻坚正要离去,寻找碧落时,只见她正走到宫前那片桃林前,一株一株地打量着,神情茫然,遂咳了一声,道:“碧落,走了!”
碧落恍然大悟,忙应了,紧随在苻坚身后。
因时候已经不早,出了关睢宫,苻坚便挥了挥手:“你早些回紫宸宫歇息着吧!以后朕不在宫中,你不要总闷在紫宸宫里,没事也可以出宫散散心,只怕……便不会像冰棱子般硬梆梆了……”
他说着,大约也觉得用冰棱子形容碧落极是有趣,居然低低笑了一笑,才在侯于宫门前的内侍随同下,走向燕晴宫的方向。
碧落目送他高大的背景离去,只觉腿部阵阵发软,怔怔地又望回关睢宫的方向。
几根挂了萧瑟黄叶的桃枝挑出宫墙,似旗帜般飘荡着,再看不出阳春三月,那片桃林是不是曾经明若锦绣,灿若朝霞。
“姑娘,怎么站在风口里?”
不知过了多久,青黛探头张望,发现了自家姑娘正神思恍惚地站在紫宸宫前发呆。
独倚楼 胭脂雪瘦熏沉水(二)
碧落低下了头,慢慢地握紧随身的剑柄:“哦,想一些事。时间太久了,总记不清……天黑了,眼睛也花……”
她摇了摇头,不想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的,或者,她也不需要做什么,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等待而已。
等待苻坚胜,或者败。
等待慕容冲的希望,或者绝望。
苻坚的败,便是慕容冲的希望。
可是,她真的盼苻坚败么?
一日复一日的相处,苻坚待她虽不太亲热,却也绝不冷淡,公务繁忙之余,常常不忘温和望她一眼,甚至偶尔,会去品评她的衣裳,她的笑容,以及,她的终身大事。
人非草木,人非草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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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碧落先行出宫,登上城楼,看着鲜亮大纛迎风招展下,在众甲士护持中,苻坚衮服冕冠,玉带赤舄,安坐于金雕纹饰龙辀华轙的云母车中,气宇凛凛,威风赫赫,在长安百姓跪送欢呼声中,率大军自长安出发,踏上他信心十足的征途。
但见一路甲胄鲜明耀眼,排兵如蚁,旌旗战鼓,遥遥相望,再不知绵延了多少路程。别说长安百姓,便是碧落远远见了,也觉心旌摇荡,豪气干云,一时竟忘了,慕容冲等着着大秦败,等着大秦输,等着大秦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八十七万大军,齐发江东……
当真可以投鞭断流了。
怎么会输?怎么会败?除非老天爷开苻坚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甚至依稀看到,数月之后,苻坚依旧会率着这百万大军,完好无损地出征归来,继续每日的上朝议政,专心国事。
不过,这是不是她最可笑的梦想?
两国交战,必是血流成河,便是取胜而还,魂丧异乡的两国兵马,必已尸积成山了。
帝王的一统江山,分明是万千生民的血肉筑成的江山!
每一张鎏金龙椅之下,都该盘旋着无数客死异乡的冤魂!
碧落慢慢退下了城楼,掠开一抹讥讽的轻笑。
罢了,罢了,成与败,且看天意。这乱世之间,哪有什么是非对错?
忽然之间,她便理解了杨定。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管为了成就功名,还是为了重建家园,不管为了当年誓诺,还是为了报仇雪耻,一旦卷入其间,刀兵舞动,必有血雨腥风。
杨定所学,乃是老庄无为之道,故而他性情散漫不羁,甚至不肯奉诏入京为官;如果被迫为官,则一言一行,宁弯不折,柔而牢韧,于嘻笑间求得内心的清静守中……
对杨定而言,入仕朝廷,也不过是游戏一场,他只想自保,不让自己沾惹血腥,然后伺机潇洒离去……
碧落低低叹气。
杨定算是幸福的了,他毕竟还能保持自己的洁净与安宁。
而碧落呢?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似看到了谁的血迹蜿蜒而下。
石绛珠的?林景德的?还是如流水般淌向江东的那百万雄兵的?
碧落慌乱地捏紧了拳头,只想快快冲回紫宸宫,关上宫门,将一切隔绝门外,从此不听、不看、不闻窗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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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秋去冬来,紫宸宫内梧叶落尽,竹色暗沉,连暖房里的菊花也渐渐萎缩,失去最后一点艳彩。
数月间,碧落寸步未出宫门,只在宫中看书练剑,或对着关雎宫内隐约的树木发呆。
紫宸宫的宫女内侍,原本是跟着慕容夫人清寂惯了的,但慕容夫人出身贵胄,每日必要盛妆打扮,饮食也甚是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