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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陈友谅眸中寒光闪闪,道:“你以为如何?是我说的吗?不错,我是曾向徐寿辉建议激化察罕帖木儿与韩山童的矛盾。但向察罕帖木儿告密一事,我若说不是我,你可信我?”
一尘摇头道:“我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你与那位姑娘命有冲煞,是决计不能在一起的。我且问你,她若跟你走,你真会娶她?他日你若与韩山童兵戎相见,你会否顾忌她?还是你会放下心中的杀戮,随她远遁天涯?亮,我是你兄,再了解你不过,莫说是你,即便是那位姑娘,也是个极有气性的人。此情不能留,早早断去,于你于她,都有好处。”
陈友谅微愣,心中暗想:“不错,我会否真的娶她?来日兵戎相见,又会否顾忌她?我能否放下心中的志望,随她远遁天涯?她呢,她又会否放下一切跟我走?
惊雷又至,重重敲击他的心,他如梦初醒,悲声道:“你既已出家,又为何要管我的事?”
一尘低声轻叹,道:“你生有重瞳,实乃不祥之兆。你是我亲弟弟,我焉能弃你于不顾?”
陈友谅闻言,心底的冰封仿佛都被化去了,不免戚戚,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切道:“救她,快去救她!我不能,但是你能!”
望着一尘飞跃而去,陈友谅痴痴地立在风雨中,喃喃道:“此情当断,此情当断……”
外传 离恨天——陈友谅(下)
(四)
整整三天了,陈友谅哪也没有去,哪也不想去。
整整三天了,她不断的挣扎,哭喊,她浑身烫的厉害,却不住的发抖,仿佛陷入什么可怕的噩梦中。
这三天,他一直看着她,抱着她,护着她,牢牢抓住她的手,希望能抚平她心中的痛与伤。
望着她脸上止不住的泪水,他心里眼里都是无尽的怜惜和爱意。
但等她醒来,这些怜惜和爱意都不会再存在,连同他这个人都不会再存在。
因为她是韩山童的女儿,因为他是徐寿辉的手下。
就算她不是韩山童的女儿,他也不是徐寿辉的手下,他们也不能在一起,因为她爱的不是他,不是陈友谅,是谢风,如风般自由洒脱的谢风。
但她毕竟是韩山童的女儿,他毕竟是徐寿辉的手下,他也不是谢风,而是陈友谅,被红尘枷锁牢牢禁锢的陈友谅。
他一直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很冷静,一直也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偶尔有那么一次,他也会忘记,会失神。
比如刚才,她突然推开他的手,大喊到:“滚;滚开!”
陈友谅踉跄着后退,悲笑一声,拿起碧落,轻抚箫音。他只愿他的箫声能安慰她疮痍满布的心,能让她那逃离可怕的噩梦。
果然,她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嘴里却喃喃道:“谢风,风……”
他凝望着她宁静而苍白的脸,心里莫名的悲伤。
他化身谢风,又为什么化身谢风?
在记忆中,有一个白衣飘飞,面朗如玉的人,永远是那么清逸潇洒,飘然如风。
他渴望成为这个人,他渴望拥有这个人的一切,这个人的容貌,这个人的才学,这个人的德行,这个人的名望,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如风般自由的心。
于是,他化身谢风,刻意地去模仿他,模仿他的语言,模仿他的动作,模仿他的思想,模仿他的一切。
终于,他用“谢风”这个身份,赢得了他最想要的女人。但他真的赢了吗?赢得是他,还是谢风?
他终是逃不出那个人的影子,永远也逃不出!
他该恨的,从小到大,所有他渴望的一切,那个人都与影随行。
他是恨,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当那个人如此执著地要斩断他的情丝时,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原来那个看起来如风般写意自由的人,居然也有放不下的执念,居然也有红尘桎梏。
怎么能不可笑?他用了将近二十年,去仰慕去崇拜去嫉妒的人,居然也和他一样被牢牢地关在樊笼里。
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不恨了。再也恨不起来,他只觉得可怜,一世为人,便永远难得自由。
“谢风谢风,清雅如风,飘然如风,自在如风。谢风只是一个梦,你的梦,陈友谅的梦,每个人心里都有的一个梦,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梦。
“你可以不顾一切,不假思索地跟谢风走,却不愿相信跟随陈友谅。我们总想成为风,自在的风,不畏世俗的风,没有束缚的风。可我们毕竟都是人,有贪婪欲念,有一重重一圈圈的禁锢和羁绊,谁也做不了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风。
“谢风是你渴望成为的人,是陈友谅渴望成为的人,是千千万万的世人都渴望成为的人。可这世上没有谢风,有的只是陈友谅,活生生的陈友谅。告诉我,你爱的是谢风还是陈友谅?”
他一句一句的问着她,也问着自己,他知道她回答不了,因为她正在昏迷。
那么他自己回答得了吗?
他飞快地收起碧落,逃命似地狂奔出去,他不想知道答案,害怕知道答案。
接下来三天,他已帮她安排好了一切,他把她送到亳州,那是刘福通的势力范围之内。他甚至独闯颍州城救下他父亲的遗体,又跑到遥远的南宋故都临安,把她父亲的尸身安放在双义寺中。从此,她再不会有后顾之忧。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结局很完美,甚至忍不住要大笑三声,但他笑不出。这是因为他身上流的血太多,还是他心里流的泪太冷?
再接下来三天,他把自己扔在酒肆里,拼命地喝酒,不顾一切地喝酒,仿佛他此生从未这般痛快的喝过酒。
太阳升起又落下,夜黑了又亮,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想喝酒,他想知道,酒是不是真的能消人愁。
愁没有消,他却醉了,生平第一次真正的醉,烂醉如泥,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可他依旧在不停地喝,因为愁还未消,情还未断。
直到他身上再没有一分钱,被掌柜地丢到大街上,阳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他才微微眯起双眼。
他满面胡渣,蓬头垢面,双眼通红,连站都站不稳,只怕连街上的乞丐也没有他这样落魄。而他身旁已经围满了人,各个都唏嘘不已,惊叹不已,但却并没有一个人敢唾弃他。
因为他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至今还记得元兵的大刀撞进他的血肉里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此刻他的伤口都化了浓,伴着淤血流满了一身,又一滴一滴淌在地上,更加触目惊心。若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像他这样流落街头、浑身是伤,又烂醉如泥的人,最好不要去招惹,而是有多远避多远。
何况,毕竟,无论多么落魄,他还是陈友谅。
狐狸般狡黠,孤独,隐忍,而又狠毒的陈友谅。
第十天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他找了两个温柔美丽又很会伺候人的女人帮他修理了脸上多余的胡子,清洗了身上所有的伤口,又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踏上一匹骏逸的黑马,火速赶往徐寿辉的府宅。
到徐府时,刚到亥时,徐寿辉已经睡下了,他一向是个很有规律的人,甚少睡的这样早。是什么让他变得安逸?
徐寿辉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他刚才正梦到他站在大都的城墙上,黎民百姓都匍匐于地,高呼着“万岁”。
天太黑,梦太美,让他不愿去看清眼前这个和黑夜般深沉却如白昼般突兀的少年,他茫然而略带薄怒地责问:“你是谁?”
陈友谅紧紧握着手中的乌衣,眸中闪着骄傲的光芒,一字一字地说:“陈,友,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