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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6作品-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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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忘却了很久。恰巧在她到达那天,厨师玛尔廷被开水烫伤了两只脚。他们派马车去接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可是他不在家。于是安娜·米海洛芙娜强压下嫌脏和难受的心情,亲手给玛尔廷洗伤口,抹上脂蜡合剂③,给两只脚扎上绷带。

她守在厨师床旁坐了一夜。多亏她出力,玛尔廷总算不再呻吟,睡熟了,这时候她心里,如同她后来说的那样,“灵机一 动”。她忽然觉得她的生活目标在她眼前出现,清清楚楚。……她面色苍白,眼睛湿润,虔诚地吻了吻睡熟的玛尔廷的额头,开始祷告。

从此以后,列别杰娃开始做医疗工作。在她如今回想起来总不免感到憎恶的那段有罪的和不洁净的生活当中,她由于闲着没事也常去找医师。

此外,在她喜爱的人当中,就有医师,她从他们那儿多少学到点医道。如今这一切对她来说再切合需要也没有了。她订购了常备药箱、几本书籍、《医师报》,大胆地着手治玻起初只有热尼诺村的居民到她这儿来就诊,可是后来附近各村的人也纷纷到她这儿来了。

“您想一下吧,我亲爱的!”她来到此地三个月后,写信给教士的妻子,夸耀道,“昨天我这儿有病人十六名,今天却整整有二十名!我为他们忙得累极了,脚都站不稳。我手头的鸦片都用完了,您想想看!古利诺村痢疾流行!”

每天早晨醒过来,她想起病人在等她,心里就充满愉快的凉意。她穿好衣服,赶快喝完茶,就开始诊玻诊病的过程给她提供了说不出的快乐。首先她慢条斯理地把病人登记在一个簿子上,仿佛有意延长那种快乐似的,然后依次把每一个病人叫进来。病人病得越重,病状越肮脏讨厌,她反而越觉得这个工作有意思。她一想到她在克制嫌脏的心情,毫不顾惜自己,心里就再快乐也没有了,她清理化脓的伤口总是故意把时间拖长。有些时候她生出难忍难熬、极力要强制自己本性的愿望,仿佛对伤口的污秽和腥臭喜之不尽似的,体验到一种狂妄的得意心情,在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工作是至高无上的。她热爱她的病人。她的感情告诉她说,他们是她的恩人,她在理智上不愿意把他们看做个别的人,看做庄稼汉,而想把他们看做一种抽象的东西——人民!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对他们异常温和,羞怯,为自己的错误在他们面前脸红,诊病的时候总是露出负疚的样子。……每次诊病都要占去大半天的时间,完事以后,她筋疲力尽,紧张得脸色发红,浑身不得劲,不过她还是赶紧看书。她读医学书籍或者最合她心意的俄国作者的著作。

安娜·米海洛芙娜自从过新的生活以后,感到朝气蓬勃,心满意足,几乎幸福了。她不再奢望更充实的生活了。此外,仿佛给她的幸福添上最后一笔,犹如正餐结尾加上一道甜食一样,情形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她同她的丈夫和解了,而她在丈夫面前是深深感到负疚的。十七年前,女儿出生后不久,她对她丈夫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做过负情的事,不得不同他分居。从那时候起,她就没有再跟他见过面。他在南方一个地方做炮兵连长,有的时候,大约一年两次,给女儿写信来,女儿总是把信仔细收藏好,不让母亲看见。可是女儿死后,安娜·米海洛芙娜出乎意外地收到他的一封长信。他用苍老而无力的笔迹给她写道,自从独生女死后,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使他同生活保持联系的人,又说他年老多病,巴望着死掉,同时却又害怕死亡。他抱怨说,样样事情都惹得他腻味和厌恶,他跟人们不再能和睦相处,一心等着有朝一日把炮兵连交出去,从此走掉,躲开那些纷扰。他在信的结尾,要求妻子看在上帝分上为他祷告,要求她保重身体,不要过于伤心。两个老人开始热心地通信。根据随后那些总是满纸辛酸、语调阴沉的信,可以了解到,上校失魂落魄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有病和女儿夭亡,他还欠下了债,同上司和军官们发生过争吵,他的炮兵连管理不善,没法交出去,等等。夫妇间的信札往来,延续将近两年,最后老人递上辞呈,回到热尼诺村来长住了。

他是在二月间一天中午到达这里的,当时热尼诺村的房舍掩藏在高雪堆后面,清澄的浅蓝色空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严寒偶尔把树枝冻得劈啪地响。

他下雪橇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正瞧着窗外,认不出他就是她的丈夫了。他成了个矮小驼背的小老头,老态龙钟,精神委顿。首先扑进安娜·米海洛芙娜眼帘的,是他那长脖子上苍老的皱褶以及膝部僵直不易弯曲的瘦腿,象是一 双假腿。他付给马车夫车钱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对马车夫数说很久,临了生气地啐一口唾沫。

“就连跟你们讲话都惹人讨厌!”安娜·米海洛芙娜听见苍老的唠叨声。“要明白,讨赏钱是不道德的!人人都只应得到干活挣来的钱,就该这样!”

他走进前厅,安娜·米海洛芙娜看见他那蜡黄的脸,连严寒也没有使它冻得发红,看见他那虾一般的爆眼睛和稀疏的胡子,那胡子本来是棕红色的,现在却夹杂着白须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伸出一条胳膊去拥抱他的妻子,吻了吻她的额头。两个老人互相看一眼,仿佛为什么事害怕似的,窘得厉害,倒好象在为各自的衰老害臊一样。

“你来得正是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赶紧开口说。“饭桌刚刚摆好!你一路辛苦,会吃得很香的!”

他们就坐下吃饭。头一道菜默默地吃完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大钱夹来,仔细地看一些字条,他妻子呢,小心地搅和凉拌菜。两个人心里都有成堆的谈话资料,可是他俩都不开口。两个人都感到回忆女儿会引起尖锐的痛苦和滚滚的热泪,往事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郁气味,仿佛打开了装醋的大桶一样。……“啊,你不吃肉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

“是的,我已经发誓不吃肉了,……”妻子轻声回答说。

“好,这对健康并没有损害。……如果进行化学分析,那么鱼类和一切斋期食品都是由那些跟肉差不多的成分构成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素食。……(”我说这些干什么?“

老头暗想。)比方说,这黄瓜就是荤菜,跟童子鸡一样。

……“

“不。……我吃黄瓜的时候,知道它没有被夺去生命,没有流血。……”“这,我亲爱的,是眼睛的错觉。你吃黄瓜也顺带吃下去很多纤毛虫,再者黄瓜本身不就有生命吗?要知道植物也是有机体。而且鱼呢?”

“我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又暗想,立刻很快地讲起现在化学所取得的成就。

“简直是奇迹啊!”他说,费力地嚼面包。“不久人们就会用化学方法做出牛奶,说不定还能做出肉来!是啊!一千年后,每个家庭的厨房就会换成化学实验室,用毫不值钱的煤气之类做出自己想吃的种种东西!”

安娜·米海洛芙娜瞧着他那不安地转动着的、虾一般的眼睛,听着。她觉得老头谈化学不过是为了不谈别的事罢了,可是,他关于荤食和素食的说法,她倒也听得很有趣味。

“你辞职的时候已经做将军了吧?”她等到他突然沉默下来、开始擤鼻子,就问道。

“对,我做将军了。……人家称呼我‘大人’了。……”吃饭的时候,将军一直讲话,唠叨不停,因而显得异常饶舌,这却是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没有见过的一种特点。由于他唠唠叨叨,老太婆头痛得厉害。

饭后他走到他的房间里去休息,可是尽管疲劳,却睡不着觉。快要喝晚茶的时候,老太婆走到他房间里去看他,他躺在那儿,盖着被子,蜷起身子,瞪大眼睛瞧着天花板,发出断续的叹息声。

“你怎么了,阿尔卡季?”安娜·米海洛芙娜瞧一眼他那变成灰白的和拉长的脸子,惊吓地说。

“没……没什么,……”他说。“风湿玻”“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说不定我能帮助你!”

“你帮不上忙。……”

“如果是风湿病,就该擦碘酒,……再服用水杨氧化钠。

……“

“这些都没用。……我治过八年了。……你不要把脚顿得这么响!”将军忽然对老太婆的使女吆喝道,气冲冲地对她瞪起眼睛。“象马蹄声那么响!”

安娜·米海洛芙娜和使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口吻,面面相觑,涨红了脸。将军瞧出她们的窘态,皱起眉头,翻过身去,脸向着墙。

“我得预先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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