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天晚上,才叔并没看出曼倩有何异常。天健几星期不来,曼倩也深怕他再来,仿佛一种不良嗜好,只怕它戒绝不断。自从那一次以后,天健对她获得了提出第二次要求的权力,两人面对面,她简直没法应付。她相信天健不失是个〃君子〃,决不至于出卖她,会帮她牢守那个秘密。但是,万一这秘密有了事实上的结果,遮盖不下的凭据……不!决不会!天下那有那么巧的事?她只懊悔自己一时糊涂,厌恨天健混帐,不敢再想下去。
天气依然引人地好。曼倩的心象新给虫蛀空的,不复萌芽生意。这样,倒免去春天照例的烦闷。一天中饭才吃完,才叔正要睡午觉,忽听得空袭警报。和风暖日顿时丧失它们天然的意义。街上人声嘈杂;有三个月没有警报了,大家都不免张皇失措。本地的飞机扫上天空,整个云霄里布满了它们机器的脉搏,然后,渐渐散向四郊去。老妈子背上自己衣包,还向曼倩要了几块钱,气喘吁吁跑到巷后防空壕里去躲,忙忙说:〃奶奶,你和先生快来呀!〃才叔懒在床上,对曼倩说,多半是个虚惊,犯不着到壕里去拌灰尘挤人。曼倩好象许多人,有个偏见,她知道有人被炸死,,而总不信自己会炸死。才叔常对朋友们称引他夫人的妙语:〃中空袭的炸弹象中航空奖券头彩一样的难。〃一会儿第二次警报发出;汽笛悠懈的声音,好比巨大的铁嗓子,仰对着荡荡青天叹气。两人听得四邻毕静,才胆怯起来。本来是懒得动,此时又怕得不敢动。曼倩一人在院子里,憋住气遥望。敌机进入市空,有一种藐视的从容,向高射机关枪挑逗。那不生效力的机关枪声好象口吃者的声音,对天格格不能达意,又象咳不出痰来的干嗽。她忽然通身发软,不敢再站着看,急忙跑回卧室去。正要踏进屋子,一个声音把心抽紧了带着同沉下去,才沉下去又托着它爆上来,几乎跳出了腔子,耳朵里一片响。关上的窗在框子里不安地颤动着,茶盘里合着的杯子也感受到这力量,相碰成一串急碎的音调。曼倩吓得倒在椅子里,搀了才叔的手,平时对他的不满意,全没有了,只要他在自己身边。整个天空象装在脑子里,那些机关枪声,炸弹声,都从飞机声的包孕中分裂出来,在头脑里搅动,没法颠簸它们出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又安静。树上鸟雀宛如也曾中止了啁啾,这时候重开始作声。还是漠然若无其事的蓝天,一架我们的飞机唿喇喇掠过天空,一切都没了。好一会警报解除。虽然四邻尚无人声,意想中好象全市都开始蠕动。等老妈子又背包回来,才叔夫妇才同到大街,打探消息。街上比平时更热闹,好多人围着看防空委员会刚贴出的红字布告,大概说:〃敌机六架窜入市空无目的投弹,我方损失极微。当经我机迎头痛击,射落一架,余向省境外逃去。尚有一机被我射伤,迫落郊外某处,在寻探中。〃两人看了,异口同声说,只要碰见天健,就会知道确讯。才叔还顺口诧异天健为什么好久没来。
此时天健人和机都落在近郊四十里地的乱石坡里,已获得惨酷的平静。在天上活动的他,也只有在地下才能休息。
这个消息,才叔夫妇过三天才确实知道。才叔洒了些眼泪,同时伤心里也有骄傲,因为这位英雄是自己的表弟。曼倩开始觉得天健可怜,象大人对熟睡的淘气孩子,忽然觉得它可怜一样。天健生前的漂亮、能干、霸道、圆滑,对女人是可恐怖的诱惑,都给死亡勾消了,揭破了,仿佛只是小孩子的淘气,算不得真本领。同时曼倩也领略到一种被释放的舒适。至于两人间的秘密呢,本来是不愿回想,对自己也要讳匿的事,现在忽然减少了可恨,变成一个值得保存的私人纪念,象一片枫叶、一瓣荷花,夹在书里,让时间慢慢地减退它的颜色,但是每打开书,总看得见。她还不由自主地寒栗,似乎身体上沾染着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部分身体给天健带走了,一同死去。亏得这部分身体跟自己隔离得远了,象蜕下的皮、剪下的头发和指甲,不关痛痒。
不久,本市各团体为天健开个追悼会,会场上还陈列这次打下来一架敌机的残骸。才叔夫妇都到会。事先主席团要请才叔来一篇演讲或亲属致词的节目,怎么也劝不动他。才叔不肯借死人来露脸,不肯在情感展览会上把私人的哀伤来大众化,这种态度颇使曼倩对丈夫增加敬重。一番热闹之后,天健的姓名也赶上他的尸体,冷下去了,直到两三星期后,忽又在才叔夫妇间提起。他俩刚吃完晚饭,在房里闲谈。才叔说:〃看来你的征象没什么怀疑了。命里注定有孩子,躲避不了。咱们也该有孩子了,你不用恨。经济状况还可以维持,战事也许在你产前就结束,更不必发愁。我说,假如生一个男孩子,我想就叫他天健,也算纪念咱们和天健这几个月的相处。你瞧怎样?〃
曼倩要找什么东西,走到窗畔,拉开桌子抽屉,低头乱翻,一面说:〃我可不愿意。你看见追悼会上的航空母舰么?哭得那个样子,打扮得活象天健的寡妇!天健为人,你是知道的。他们俩的关系一定很深,谁知道她不……不为天健留下个种子?让她生儿子去纪念天健罢。我不愿意!并且,我告诉你,我不会爱这个孩子,我没有要过他。〃
才叔对他夫人的意见,照例没有话可说。他夫人的最后一句话增加了自己的惶恐,好象这孩子该他负责的。他靠着椅背打个呵欠道:〃好累呀……呀!那末,就看罢。你在忙着找什么?〃
〃不找什么。〃曼倩含糊说,关上了抽屉,〃……我也乏了,脸上有些升火。今天也没干什么呀!〃
才叔懒洋洋地看着他夫人还未失去苗条轮廓的后影,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温柔和关切。
人·兽·鬼灵感
×××小×说×网
有那么一个有名望的作家,我们竟不知道他的姓名叫什么。这并非因为他是未名、废名、无名氏,或者莫名其妙。缘故很简单:他的声名太响了,震得我们听不清他的名字。例如信封上只要写:〃法国最大的诗人〃,邮差自会把信送给雨果;电报只要打给〃意大利最大的生存作家〃,电报局自然而然去寻到邓南遮。都无须开明姓名和地址。我们这位作家的名气更大,他的名字不但不用写得,并且不必晓得,完全埋没在他的名声里。只要提起〃作家〃两字,那就是他。
这位作家是天才,所以他多产;他又有艺术良心,所以他难产。文学毕竟和生育孩子不同,难产并未断送他的性命,而多产只增加了读者们的负担。他写了无数小说、戏曲、散文和诗歌,感动、启发、甄陶了数不清的中学生。在外国,作品销路的广狭,要由中产阶级的脾胃来支配。我们中国呢,不愧是个诗书古国,不讲财产多少,所以把中学生的程度和见识作为作品的标准。只有中学生,这些有头脑而尚无思想、喜欢听演讲、容易崇拜伟人、充满了少年维特的而并非奇特的烦恼的大孩子,才肯花钱买新书、订阅新杂志。至于大学生们,自己早在写书,希望出版,等人来买了。到了大学教授,书也不写了,只为旁人的书作序,等人赠阅了。比大学教授更高的人物连书序也没工夫写,只为旁人的书封面题签,自有人把书来敬献给他们了。我们这位作家学到了成功秘诀,深知道中学生是他的好主顾。因此,他的全部作品可以标题为:〃给不大不小的读者〃;或者:〃给一切青年的若干封匿名欠资信〃……〃匿名〃,因为上面说过,不知道他的姓名;〃欠资〃,因为书是要青年们掏腰包买的。他能在激烈里保持稳健,用清晰来掩饰浅薄,使糊涂冒充深奥。因为他著作这样多,他成为一个避免不了的作家,你到处都碰得见他的作品。烧饼摊、熟食店、花生米小贩等的顾客常常碰到他戏剧或小说的零星残页,意外地获得了精神食粮。最后,他对文学上的贡献由公认而被官认。他是国定的天才,他的代表作由政府聘专家组织委员会来翻译为世界语,能向诺贝尔文学奖金候选。这个消息披露以后,有他的一位崇拜者立刻在报纸的《读者论坛》里发表高见说:〃政府也该做这事了!不说别的,他的书里有那么多人物,总计起来,可以满满地向一个荒岛去殖民。现在因战事的影响,人口稀少,正宜提倡生殖,光就多产这一点,他该得国府奖励,以为同胞表率。〃
不幸得很,世界语并不名副其实地通行于全世界。诺贝尔奖金的裁判人都是些陈腐得发霉的老古董,只认识英、法、德、意、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