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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而且化妆的原料欠讲究,化妆的技巧也没到家。这种娘儿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真想不出。花那么多的心思和工夫来打扮,结果只能站在十码以外供人远眺!是否希望男人老远的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们,到走近看明了真相,后悔无及,只有将错就错,爱她们到底?今天听侠君的话,才明白她们跟枪炮一样,放射力有一定的距离,这种女人,我一天不知要碰见多少,我恨死了她们,觉得她们要骗我的爱,我险的上当。亏得我生在现代,中国风气开通,有机会对她们仔细观察,矫正一眼看去的幻觉。假使在古代,关防严密,惟有望见女人凭着高楼的栏干,或者瞥见她打起驴车的帘子。可望而不可即,只好一见生情,倒煞费心机去追求她,那冤不冤!我想着都发抖。”说时傅聚卿打个寒噤。建侯笑得利害,不但嘴笑,整个矮胖的身体也参加这笑。
陈侠君早吃完那块糕,叹口气说:“聚卿,你眼睛终是太高呀!我们上半世已过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样苛求。不但对相貌要放低标准,并且在情感方面也不宜责备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开眼闭的老头子,明知他们的年轻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装傻不管。现在我渐渐了解他们,同情他们。除非你容忍她们对旁人的爱,你别梦想她们会容忍你对她们的爱。我在巴黎学画的时候,和一个科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后来发现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要我也进教才肯结婚,仿佛她就是教会招揽主顾的女招待,我只好把她甩了。我那时要求女人全副精神爱我,整个心里装满的是我,不许留一点点给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情敌,她该为我放弃他,她对我的爱情应该超越一切宗教的顾忌。可是现在呢?我安分了,没有奢望了,假如有可爱的女人肯大发慈悲,赏赐我些剩余的温柔,我象叫化子讨得残羹冷炙,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对我一笑,或脸一红,我都记在心上,贮蓄着有好几天的思量和回味。打仗?我们太老啦!可是还不够老,只怕征兵轮到我们。恋爱?我们太老啦!可是也不够老,只怕做情人轮不着我们!”
马用中起身道:“侠君这番话又丧气,又无耻。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侯,谢谢您,再会,再会。别送!齐先生,再见。”曹世昌也同时说侠君的议论“伤风败俗”。建侯听侠君讲话,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马用中叫他名字,才忙站起来,和着爱默说:“不多坐一会儿么?不送,不送。”颐谷掏出表来,看时间不早,也想告辞,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里,七嘴八舌中说一句客气话便溜。然而看他们都坐得顶舒服的,不象就走;自己怕母亲盼望,实在坐不住了,正盘算怎样过这一重重告别的难关。李太太瞧见他看表,就说:“时间还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儿见。”颐谷含糊地向李太太谢了几句。因为他第一次来,建侯送他到大门。出客堂时建侯把门反手关上,颐谷听见关不断的里面说笑声,武断他们说笑着自己,脸更热了。跳上了电车,他忽然记起李太太说“明儿见”。仔细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对自己临去时讲的话从记忆里提出来,拣净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儿见”三个字。这三个字还没僵冷,李太太的语调还没有消散。“明”字说得很滑溜,衬出“见”字语音的清朗和着重,不过着重得那么轻松只好象说的时候在字面上点一下。那“儿”字隐躲在“明”字和“见”字声音的夹缝里,偷偷的带过去。自己丝毫没记错。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这个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颐谷笑容上脸,高兴得容纳不下,恨不得和同车的乘客们分摊高兴。对面坐的一个中年女人见颐谷向自己笑,误会他用意,恶狠狠看了颐谷一眼,板着脸,别过头去。颐谷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静下来。到了家,他母亲当然问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说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肤不白啦,颧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么缺点啦。假如颐谷没着迷,也许他会赞扬爱默俏丽动人;现在他似乎新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初来未惯,躲在他心里,怕见生人,所以他说话也无意中合于外交和军事上声东击西的掩护策略。他母亲年轻结婚的时候,中国人还未发明恋爱。那时候有人来做媒,父母问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话,只有红着脸低头,一声不响,至多说句“全凭爹妈作主”,然后飞快的跑回房里去,这已算女孩儿家最委婉的表情了。谁料到二三十年后,世情大变,她儿子一个大男孩子的心思也会那么曲折!所以她只打趣儿子,说他看得好仔细,旁的没讲什么。颐谷那天晚上做了好几个颠倒混沌的梦,梦见不小心把茶泼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无地自容,只好逃出了梦。醒过来,又梦见淘气抓破自己的鼻子,陈侠君骂自己是猫身上的跳虱。气得正要回骂,梦又转了弯,自己在抚摸淘气的毛,忽然发现抚摸的是李太太的头发,醒来十分惭愧,想明天真无颜见李氏夫妇了。却又偷偷的喜欢,昧了良心,牛反刍似的把这梦追温一遍。
李太太并未把颐谷放在心上。建侯送颐谷出去时,陈侠君道:“这小孩子相貌倒是顶聪明的。爱默,他该做你的私人秘书,他一定死心塌地听你使唤,他这年龄正是为你发傻劲的时候。”爱默道:“怕建侯不肯。”曹世昌道:“侠君,你这人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子欺负得够了。年轻人没见过世面,怪可怜的,。”侠君道:“谁欺负他?我看他睁大了眼那惊奇的样子,幼稚得可怜,所以和他开玩笑,叫他别那么紧张。”陆伯麟道:“你自以为开玩笑,全不知轻重。怪不得建侯恼你。”大家也附和着他。说时,建侯进来。客人坐一会,也陆续散了。爱默那晚上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觉和后半觉接榫处,无故想起日间颐谷对自己的表情和陈侠君的话,忽然感到兴奋,觉得自己还不是中年女人,转身侧向又睡着了。
明天,颐谷正为建侯描写他在纽约大旅馆高楼上望下去,电线、行人、车辆搞得头晕眼花,险的栽出窗子,爱默打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身象要出去,说:“你们忙着,我不来打搅你们,我没有事。”建侯道:“我们也没有事,你要不要看看我游记的序文?”爱默道:“记得你向我讲过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一章脱稿了,一起看,专看序文没有意思。建侯,我想请颐谷抽空写大后天咱们请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颐谷没准备李太太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带姓,下不带“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进按摩浴室的人没料到侍女会为他脱光衣服。他没等建侯回答,忙说:“可以,可以!就怕我字写不好——”颐谷说了这句谦词,算表示他从容自在,并非局促到语无伦次。建侯不用说也答应。颐谷向爱默手中接过请客名单,把眼花腿软的建侯抛搁在纽约旅馆第三十二层楼窗口,一心来为爱默写帖子了。他替建侯写游记,满肚子的委屈,而做这种琐碎的抄写工作,倒虔诚得象和尚刺血写佛经一样。回家后他还追想着这小事,似乎这是爱默眼里有他的表示。第二天他为爱默复了几封无关紧要的信,第三天他代爱默看了一本作者赠送的新小说,把故事撮要报告她,因为过一天这作者要见到爱默。颐谷并不为这些事花多少心力,午后回家的时候却感到当天的生活异常丰富,对明天也有不敢希望的希望。
写请帖的那一天,李先生已经不很高兴。到李太太叫颐谷代看小说,李先生觉得这不但截断了游记写作,并且象烧热的刀判分猪油,还消耗了中午前后那一段好时间,当天别指望颐谷再为自己工作了。他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只隐约感到不安,怕爱默会把这个书记夺去。他当着爱默,冷冷对颐谷说:“你看你的小说,把稿子给我,我自己来写。”爱默似笑非笑道:“抓得那样紧!你写书不争这一天半天,我明天得罪了人怎么办?你不要我管家事的话,这本书我早看了。”颐谷这时候只知道爱默要自己效劳,全听不出建侯话中用意,当真把稿子交与建侯。建侯接过来,一声不响,黄脸色里泛出青来。爱默看建侯一眼,向颐谷笑着说:“费心!”出书房去了。颐谷坐下来看那小说,真是那位作者的晦气!颐谷要让爱默知道自己眼光凶、标准高,对那书里的情节和文字直挑错儿,就仿佛得了傅聚卿的传授似的。建侯呆呆坐着,对面前的稿子瞪眼,没有动笔。平时总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