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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玛鲁霞来说,托波尔科夫太新奇了。……头一场雪来了,随后来了第二场,第三常冬天拖得很久,严寒把树木冻得卡卡地响,大雪成堆,水凝成冰柱。我不喜欢冬天,也不相信那些自称喜欢冬天的人。一到冬天,就街上冷冰冰,房间里烟雾腾腾,套鞋里发潮。天气时而严酷得象个婆婆,时而阴雨连绵,象个爱哭的老处女,因此,尽管有仙境般的月夜、三套马的马车、狩猎、音乐会、舞会,冬天还是很快就惹得人厌烦。而且它也拖得太长,结果它所毒害的就不仅仅是无家可归和害痨病的人的生命而已。
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的生活又照常进行。叶果鲁希卡和玛鲁霞已经完全复原,就连母亲也不再认为他们是病人。他们的景况却依然如故,无从改善。局面越来越糟,钱越来越少。公爵夫人把她所有的珍贵物品,不论是祖传的还是自己购置的,统统拿去抵押了又抵押。尼基佛尔跟先前一样,趁主人打发他到小铺里去赊买各种零星物品,就在小铺里闲谈,讲起主人家欠他三百卢布,却不想着还给他。厨师也发这样的牢骚,小铺老板出于怜悯就把自己的旧皮靴拿出来送给他。
富罗夫逼债越发紧了。不管公爵家提出什么延期偿还的办法,他一概不同意,遇到公爵夫人要求他暂缓向法院提出偿债诉讼,他就出言不逊。由富罗夫带头,别的债主也吵闹不休。每天早晨公爵夫人不得不接见公证人、法庭执行吏和债主。似乎,处理破产事务的债权人会议就要举行了。
公爵夫人的枕头,跟先前一样,泪痕不干。白天公爵夫人强打精神,可是到晚上就听凭眼泪尽情地流,通宵哭泣直到天明。她无须乎走远,就可以找到痛哭的根据。那些根据就摆在面前,彰明较著,十分刺目。贫穷,随时受到侮辱的自尊心,……而且是受谁的侮辱呢?无非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例如各式各样的富罗夫厨师、小商人等。她所珍爱的物品都送去典当了。公爵夫人割舍那些东西的时候,伤透了心。
叶果鲁希卡跟先前那样过着不规矩的生活,玛鲁霞还没出嫁。
……痛哭的根据还嫌少吗?前途渺茫,而且公爵夫人从渺茫的前途中窥见了险恶的幽灵。这种前途凶多吉少。人对它不能存什么指望,而只能害怕。……钱越来越少,可是叶果鲁希卡灌酒却越来越厉害。他拚命地灌,不顾死活,倒好象有意补上生病期间所损失的那些时间似的。他把一切东西,不管是他有的还是没有的,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统统换酒喝掉。他沉湎在放荡生活中,肆无忌惮,恬不知耻。他不论见到什么人就开口借钱,这在他已经无所谓了。他口袋里一个钱也没有,就坐下来打牌,这在他也成了常规,至于大吃大喝而由别人花钱,坐上别人的出租马车派头十足地出外兜风,临了却不给车钱,他都不认为是罪过。他改变得很少:从前人家嘲笑他,他就生气,现在他遭到驱逐或者被人押走,只是略微有点难为情罢了。
只有玛鲁霞变了。她起了新变化,而且是极可怕的新变化。她对哥哥所抱的幻想开始破灭。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觉得他不象是那种不为人赏识和不为人理解的人,而纯粹是极普通的人,同大家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她不再相信他那绝望的爱情。可怕的新变化!她一连几个钟头坐在窗前,毫无目标地瞧着街上,暗自想象哥哥的脸,竭力要在那张脸上看出一种端正而不让人失望的东西,可是她在那张没有光彩的脸上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只看到一点:他是个空虚无聊的人!没有出息的人!在她的想象里,紧挨着这张脸,还闪过他朋友们的脸,客人们的脸,用《圣经》上的话安慰人的老太婆的脸,求偶的男人的脸,以及公爵夫人本人那张哭哭啼啼、由于悲伤而变得麻木的脸,于是玛鲁霞的可怜的心痛苦得缩紧了。在这些关系亲密、为她所爱、然而渺小的人们旁边生活,是多么庸俗、没有光彩、麻木不仁,多么愚蠢、乏味、懒散啊!
她痛苦得心里发紧,此外,又有一种热烈的和离经叛道的愿望使她透不出气来。……有时候,她恨不得一走了事,可是到哪儿去呢?不消说,她想到另一个地方去,在那儿生活的人不在贫穷面前发抖,不沉湎于酒色,专心工作,不成天价同愚蠢的老太婆和醉醺醺的傻瓜闲谈。……于是,在玛鲁霞的想象里,象一枚拔不掉的钉子似的,出现一张正派而聪明的脸,她在那张脸上看到智慧,看到渊博的学识,看到疲劳。这张脸是没法忘记的。她每天都看见那张脸,而且是在最幸运的情况下,也就是在那张脸的主人正忙于工作,或者显出正忙于工作的样子的时候看见。
托波尔科夫医师每天都从普利克隆斯基家的门前急驰而过,坐着他那辆豪华的雪橇,盖着熊皮毯子,赶车的是个胖子。他的病人很多。从凌晨起他就出诊,一直忙到夜深,一
天之内能够跑遍所有的街道和小巷。他坐在雪橇上就跟坐在圈椅上一样,气度庄严,昂起头,挺起胸,不看两旁。从他熊皮大衣那毛茸茸的皮领里,只露出又白又光滑的额头和一
副金丝眼镜,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玛鲁霞能看到这些也就心满意足了。她觉得这位人类恩人的眼睛似乎透过眼镜射出冰冷、高傲、轻蔑的光芒。
“这个人有权利蔑视一切!”她暗想。“他聪明过人!而且他的雪橇多么豪华,他那些骏马多么漂亮!他过去却是农奴!
必得是多么坚强有力的人,才能生下来是奴仆,而后来却成为象他这样高不可攀的人!“
只有玛鲁霞还记得医师,其余的人却已经开始忘记他,而且,要不是他做了一件使人想起他的事,人们很快就会把他忘光。他所做的那件事却未免太叫人难受。
圣诞节第二天中午,普利克隆斯基一家人都在家,前厅里胆怯地响起了门铃声。尼基佛尔走去开门。
“公爵夫人在家吗?”前厅里响起一个老太婆的声音,没等答话,就有个矮小的老太婆溜进客厅里来。“您好,公爵夫人,老人家,……恩人啊!您近来可好?”
“您有什么事?”公爵夫人问,好奇地瞧着老太婆。叶果鲁希卡凑着空拳头扑嗤一笑。依他看来,老太婆的头象是熟透的小香瓜,上边翘起一根小尾巴。
“您不认得我了,好太太?莫非您不记得我了?您把普罗霍罗芙娜忘了?您生小公爵就是我接的生啊!”
小老太婆就跑到叶果鲁希卡跟前,吧嗒着嘴,很快地吻他的胸口和手。
“我不懂,”叶果鲁希卡生气地嘟哝说,把手在上衣上擦干净。“那个老魔鬼尼基佛尔,把各式各样的傻瓜都放进来了。
……“
“您有什么事?”公爵夫人又问一遍,她觉得老太婆身上冒出一股很浓的橄榄油气味。
老太婆在圈椅上坐下,说了一段极长的开场白,然后微微地笑,做出媚里媚气的样子(媒婆总是媚里媚气的),声明说公爵夫人有一宗货物,而她这个老太婆却有个买主。玛鲁霞脸红了。叶果鲁希卡鼻子里哼一声,发生了兴趣,往老太婆跟前走去。
“奇怪,”公爵夫人说。“这样说来,您是来说媒的吧?给你道喜,玛鲁霞,有人来向你提亲了!他是什么人呢?可以打听一下吗?”
老太婆呼呼地喘气,把手伸进胸前的衣服里,从那儿取出一块红色花布手绢。她解开手绢包上的结子,把包里的东西抖落在桌子上,于是一张照片随着一个顶针掉下来。
大家都皱了皱鼻子:那块红地黄花的手绢有烟草味。
公爵夫人拿起照片来,懒洋洋地举到眼睛跟前。
“他是个美男子,好太太!”媒婆开始说明照片上的人。
“他阔绰,出身高贵。……这个人好得不得了,从不灌酒。
……“
公爵夫人脸红起来,把照片递给玛鲁霞。玛鲁霞顿时脸色煞白。
“奇怪,”公爵夫人说。“要是大夫有心,那么我想,他自己就可以来。……这根本用不着找中间人嘛!……他是受过教育的人,可是想不到……。是他打发您来的吗?是他本人打发的?”
“是他本人的意思。……他对你们很中意。……你们是上流人家。”
玛鲁霞忽然尖叫一声,手里捏紧照片,飞快地跑出客厅。
“奇怪,”公爵夫人接着说。“这真叫人惊讶。……我简直不知道该对您说什么好了。……我再也没料到大夫会这么办事。……他何必惊动您呢?他自己就可以到我们家里来嘛。
……这样办事甚至惹得人不痛快。……他把我们看成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