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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晓睡眼蒙眬,起来望了一眼那料子,便发起脾气来,骂道:“我可是你的包打听?三天两头过来寻我问这些有的没的,你若还要开门做生意,有些事体少知为妙!譬如这一个!”
“这一个又怎么不能让我知道了?”
李裁缝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小指翘得老高,拈那盘子里的瓜子来吃。他四十岁不曾娶妻,只痴迷量体裁衣兼打听八卦,小日子过得舒坦却也望不见未来。不过杜春晓时常会敬佩这些活得随意的人,未按常人的路子由生到死地走,那份痛快与压力,非常人可以谙透。所以李裁缝油亮紧致的皮肤因长期涂抹一种护肤霜而幽香扑鼻,手指鸡爪一般灵巧尖利,超凡的细致令他异于旁人,也是杜春晓欣赏的地方。
“你瞧瞧!”杜春晓翻出一张隐者牌,放在衣料上头,“隐者,就是见不得人的,必是哪家的太太跟戏子有私情,两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拿戏服做定情物,那女人拿回之后丢也舍不得,留又不敢,只得让自小带过来的奶妈拿到你这里来改成女褂,便于收藏。你可明白了?”
“哎呀呀!”李裁缝忍不住拍手喝彩,“到底还是要找你这丫头解一解,否则还当是谁发了痴呢。”
“说得没错儿,是有人发了痴,也不晓得下场如何。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何况那太太迷的还是宋玉山。”
“你怎么晓得是宋玉山?”李裁缝一个瓜子嗑在牙缝里,竟忘记吐出来了。
杜春晓捏起衣料道:“一看就是唱武生的行头。按你的讲法,那娘姨模样的女人又是面目极撑头的,必定是在大户人家做事。姨太太要养个小白脸,也自然去梨园行最出风头的那几个里边找,宋老板如今可是红人儿,不找他找谁?”
李裁缝“扑哧”一笑,驳道:“那可就不一定了,你显然不懂那些女人啊,吃些新鲜花草也是有可能的。”
“只可惜,新鲜花草穿不起这样的东西。”
正说着,夏冰面色煞白地走进来,杜春晓坐起身来问道:“有蟹黄小笼包,吃不吃?”
“不吃。”他气鼓鼓地坐下,李裁缝见他有脾气,便抽身告辞,不撞这个火性了。
“跟唐晖这个事儿,我做不来了。”
夏冰每次发作之前,总是先下个决定,表示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只可惜这一招平素只在自己爹娘身上管用,杜春晓是不理的,径直走上前踢了他一脚,喝道:“给出一个理由,便不用做了!”
“行的!”他果然也来了脾气,扶了扶眼镜,正色道,“他整天跑新闻,根本不可能与小胡蝶还有什么来往,跟也是白跟。”
“他这几日跑了哪些新闻?”
“济美大药房的兄弟相残案,还有上官珏儿的新片《香雪海》新闻发布会现场——”
“等等,他不是时事记者么?怎么还去管电影圈的事儿?”
“这个……”
“这个”到后来,夏冰还是乖乖去尾随唐晖,杜春晓也依旧夜夜混迹百乐门,做毛手毛脚的“香烟妹”。只是替秦爷算过牌之后,声名大震,再无人敢对她翻白眼,米露露还时常请她消夜,只求她算一算她的前程。做这一行的女子,多半都盯着前头看,因过去与现在都是水深火热,不想被人点破罢了。
不过,令杜春晓钻进百乐门不想出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系她生意太过兴隆,大大小小的舞女都来找她算命。她也不贪心,算一次收五毛钱,红牌收一块,与当初在青云镇的出价不可同日而语,可到底不再耽误她每天吃巧克力、喝红茶了,这桩秘密夏冰是不晓得的。
找杜春晓算牌的几位“弹性女孩”里,有一位名唤朱圆圆的,唇红齿白,身段曼妙,珠圆玉润,看上去尤其惊艳。可恨略带些结巴,话讲不利索,但有些客人便好她的娇憨,倒也不曾吃到过“阳春面”。
朱圆圆找杜春晓算命,也是付一块的,因同个事体她要算好几遍,像是怀疑,存心要砸她场子,又像是不甘心,仿佛以为今朝与明朝不一样,运道也会跟着变。杜春晓怜她单纯可爱,每次都捡些中听的话讲给她,但心里也隐隐有预感,所谓“傻人有傻福”是撒谎骗人的句子,尤其朱圆圆那几位熟客,看她的眼神里都是奸邪,没一个是真怀怜香惜玉之心的。
“春晓姐,给……给我算一算嘛,算明年我……我是不是能嫁人?”
不知为何,杜春晓竟有些羡慕她满心的阳光。不过她时常摆出怪异的坐姿,只拿屁股尖儿挨着凳子沿一丁点儿,略碰一碰便龇牙咧嘴的,便知是昨儿被带出场的客人蹂躏得狠了。即便如此,朱圆圆脸上也总乐呵呵的,下了班仍要呼朋引伴去吃个夜点心,像是庆祝当日没有客人打她主意一样。
所以她给朱圆圆算牌,都是语重心长,说些警醒的话。朱圆圆像是不太满意,偶尔会嘟起嘴回道:“我……我哪里就……就只能及早收了做舞女的场呀?你看胡……胡蝶姐,就……是等在这……这里,到底……到底找了好男人了。”
“你怎知她找了好男人了?”
朱圆圆一说到小胡蝶,一对眸子都被点亮了,笑道:“当……当然知道,她……她就是……找着好男人了,所……所以走了。”
杜春晓即刻抓住那一丝希望,追问道:“你又瞎说什么?都讲她是被坏人拐骗跑了,你倒好,还替她安排好‘天仙配’了!”
“春晓姐啊,”朱圆圆得意地耸了耸肩,“你……你算这个牌再神,也……也算不出来的。胡蝶姐……不是失踪,她……她就是跟爱她的男人跑……跑了!”
“哦?那你说说,那个男人是谁?”
“是济美大药房的二……二公子施……施常云!”
第二章 施常云的世界
〔“乔安娜——”他每每唤她的另一个名字,便仿佛剥去了她精心包裹的层层面纱,随后欣赏她被曝晒在毒日下的痛苦,“去找到小胡蝶,完成我们的交易。否则,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是你完全对付不来的事。”〕
【1】
唐晖贴了一个月的薪资,总算见到了施常云。
拘留间比他想象中要干净一些,青砖墙缝里露出一道道灰白色水泥,空气里都是腐烂的咸津津的气味,一只蜘蛛在右墙角的网上懒洋洋地垂下一根吊丝,那丝在施常云头顶晃动,他似乎浑然不觉。
“下次记得给我带一块巧克力,在这里什么都没得吃。”
施常云让唐晖惊讶的地方不是他的镇静,而是从容,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散发出雍容感,好像不是蹲狱,而是在花寨里打茶围一般。手脚都是闲的,整个身体都在有节奏地抖动,一副刚刚抽完大烟后的松散模样。他也不是特别好看的男人,起码第一眼是无法吸引女人的。太瘦削,肩膀薄窄如刀刃,双颊天然塌陷,黑眼圈里都是深渊的迷雾,嘴唇自然微启,拱成珠状,头发松垂地披在额前。他的脆弱是显而易见的,可正是这样的人,一个月前手持利斧在阳台上对着喝红茶的兄长施常风连砍四十七下,活活将对方砍成肉酱。两只胳膊只吊连了一丁点儿皮肉,脑浆顺着阳台雕花铁栏杆的间隙蜿蜒流淌,滴落在施太太额上,她发出的惨叫几乎将佣人的耳膜震破……
然而即便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施常云还是逃了二十来天才被捕。因其父施逢德怕小儿子若伏法处刑,施家便要断后,于是铤而走险,将大儿子血肉模糊的尸身偷偷送去停尸房,只说是得了急病死的。可惜光顾着买通仵作,偏生忘记了自家厨子当时就在花园后边的绿萝架下听壁脚,结果不出三日,上海滩每个包打听都晓得了济美大药房的凶案始末,施常云哪里还逃得过。后来老头子几次三番想自己顶罪,无奈现场目击证人太多,根本行不通。
被抓当晚,据说施常云正与一位不知名的交际花在杨子酒店鬼混,揪出来的辰光都是光着屁股的,只披一件睡袍。那女子始终捂着脸,不大看得清真面目,大抵是记者亦不在乎,所以只有少数几张报纸上有她的身影。譬如《申报》社会版刊的头条上,登的照片里便是施常云被反绑双手,头发横七竖八地翘起,拿墨镜遮了脸,看不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右下角一个被巡捕勒住脖子的女人,从对方胳膊上方挤出四分之三张脸孔,长发披面,也是朦胧得很,隐约可看到轮廓变形的口红。
一张场面热腾,又极惹人眼球的照片,让那记者得了一笔丰厚的奖金。那条血淋淋的新闻曝光时,唐晖正在做上官珏儿的获奖电影《董小宛》的推介,整个人已恨不能融化在片场中搭设的风月里。上官珏儿敷脂裹粉的面颊上不见一丝瑕疵,与仙女无异,两颗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