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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大帅在哪里?”
一位看似副官模样的人上前问杜春晓,此人三十多岁,身材中等,挺拔瘦长。
“他……他死了……”杜春晓只得说了实话。
“谁杀的?潘小月?”副官眉毛动了一下,竟没有一点儿惊讶。
杜春晓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于是强笑道:“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玄乎,原本谁也不会死,阎大帅还奋起搏斗,把那女人的枪抢下来了,只中途走了一下火,也没伤着谁。可巧他正审人的时候,外头炮轰了进来,阎大帅也没提防,被当场压房子底下了。你说这……”
“你……你胡说什么?”副官脸色当下变了。
“人在这儿!”
钟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抬头望去,只见庄士顿、潘小月与一众教徒已在钟楼上被宪兵包围,数十杆刺刀直逼他们的前胸。奇怪的是,庄士顿与潘小月的手竟握得那样紧,一点儿没有因穷途末路而仓皇,仍是不紧不慢地倚靠在护栏边缘。庄士顿的另一只手里,握着若望惨白的五指。
“我……我们可以做交易。”杜春晓蓦地开口道。
“你们凭什么?”
“凭这个!”她翻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自里头掏出一只瓷盒,打开,里头是一堆细白粉末。
“这是?”
“‘仙粉’,官爷不会没见过吧?”
“有多少?”副官果然将瓷盒接过,用指尖挑了一些。
上头又传来一记枪响,有人放空枪要挟正欲逃窜的多默。
“多到足够官爷享尽荣华富贵。”杜春晓悄悄凑到副官耳边道。
“嗯,现在带我们去!”
“不过有条件的。”
“还有什么条件?”
“把钟楼上那几个孩子都放了,你要找的替罪羊,光凭那潘小月便也够了,多了反而不好。官爷意下如何?”
副官沉吟片刻后,便叫了两个人跟住他,与杜春晓一并往钟楼内的花房里去了。这笔交易做得既轻松又沉重,尤其被腿伤整得死去活来的夏冰,总怀疑杜春晓前脚将花房地板下的“仙粉”交出去了,后脚就被那副官给灭了口,直到听见杜春晓对那副官道:“官爷,若不嫌弃,下回我有了货再给您送些来。”
※※※
“颂良,这可是你头一回主动碰我。”潘小月眼神甜丝丝的,宛若瞬间回到十岁那年,隔着纱屏遥望的美好,都是青葱气的,用古江镇的雾水润过的甜蜜。为那一捧甜蜜,她做了诸多错事,绕了太多弯路,虽然他们一个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却似交颈缠绵了几个世纪。
庄士顿的笑容映在锃亮如雪的刺刀上,他只是再次握紧她的手,一刻不肯松开。
“娘,我是天宝呀!”若望抬头看着潘小月。
“天……天宝?”她沉睡在体内的最后一缕记忆终于被唤醒了。临盆那一晚,一只金发碧眼的魔鬼守在榻前,看着大姨婆将她的骨肉自胯间推送出来。
“天宝!我的天宝哪!”剧痛之后的恍惚不曾麻醉她的喉舌,她发出最松快的呼喊。
只是醒来之后,魔鬼一脸狞笑地问她:“你还要汤姆的孩子么?”
抱到她跟前的,是个肌肤白如石膏的一团“幽灵”,会叫,会笑,会瞪大眼睛看着她,却是那样诡异,粘在头皮上的细软银丝犹如钢针扎碎了她的心智!伦敦那些噩梦遂向她压来,她只得下意识地退让,挣扎:“不要了!这孩子我不要!不要!”
如今她百般强调“不要”的孩子,却被最爱的男人牵在手里,所谓的“合家团圆”大抵便是如此。她已有多久不曾体尝“家”的滋味?自去到英国之后,自来到幽冥街之后,自拒绝了吕颂良之后,自与斯蒂芬相遇之后……“家”便在她身上以钱财的形象出现,于是她一次又一次搂抱珠宝与钞票,为错误的需求奔忙。
“如今终于像一家人了。”他将她的手握起,夹在腋下,于是三个人又紧密了一些。
“娘……”若望又唤了一声,她当下肝肠寸断。
“总算可以一道走了。”
她似乎有些不信,幸福怎能在最残忍的时刻才赐予她?先前那些努力、计较、退避、疯狂、仇恨,又是为了什么?
“嗯!”吕颂良点了点头,又将天宝的手臂夹在腋下,他瞬间觉得温暖无比。
三人仰面后倾,自高处落下,朝阳将钟楼染成血色。坠落过程中,天宝的皮肤竟泛起自然的淡黄,银发亦映成褐红,在风里飘扬。
杜春晓与夏冰走出钟楼的时候,一脚踏进了血泊,吕颂良与潘小月姿态扭曲,头部却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脱的快意。天宝仰面向上,一对寂寥的浅色双眸直视天际,宛若等待神的召唤。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夏冰忍痛说道。
杜春晓一言不发,曙光下暴露的眼角细纹,令她瞬间老了十岁。
尾声
“春晓啊,这下咱们该去哪儿了?回青云镇?”
火车站还是冰天雪地,夏冰一面跺脚一面问歪在长椅上抽烟的杜春晓。
“不晓得,走哪儿算哪儿。”她懒懒回道。
“行行好!”远远一叫花子走过来,身上胡乱缠着破棉絮,也不穿鞋子,只拿稻草绑住两只脚,两只手用破布包得跟馒头似的,头发铰得极短,面孔粗黑,一咧嘴便露出半口残牙。
夏冰转了个身,没有搭理,孰料那叫花子不依不饶,纠缠起杜春晓来,将手中一只破海碗直往她胸前靠。
“去去去!真当姑奶奶不认得你哪?快把钱都交出来!”杜春晓两眼一拎,对那叫花子凶道。
叫花子这才回复了扎肉的本来声线,嬉皮笑脸道:“姑奶奶呀,好歹咱们也患过难,怎么见面还只谈钱呢?”
“不谈钱谈什么?”她在他头顶重重拍了一下,骂道,“还共患难?大难来了你逃得比兔子还快,鬼影儿都找不着,哪有跟咱们共患难?快说!你把潘小月的钱都藏哪儿啦?”
因觉得不够过瘾,她竟一把抓住扎肉的伤手,往死里下了劲儿捏,对方痛得哇哇乱叫。
“姑奶奶呀!住手!住手!我说!”扎肉拼命甩脱杜春晓的“迫害”,一脸委屈道,“钱都在那几个兔崽子手上哪,看他们可怜,往后不定过得多惨,给他们些钱财,让他们不至于像我扎肉一样半生凄凉哪!”
“我呸!”杜春晓当下冷笑道,“你何时变菩萨啦?纵真有施舍那几个兔崽子,也想必是九牛拔了一毛,大头儿都自己留着吧!”
见被拆穿了谎话,扎肉只得厚着脸皮道:“奶奶呀,我总得给自己留些棺材本儿吧!”
杜春晓忽然怔住,望着扎肉那对灵光四射的大眼看了半晌,方吐出两个字:“滚吧!”
扎肉松一口气,笑道:“那……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我的姑奶奶今后可要保重啊!”
话毕,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唉!东西掉啦!”夏冰指着放在长椅上的海碗,对扎肉的背影喊道。
“就当给你们小两口儿孩子出生的见面礼啦!”扎肉头亦不回,只摆了摆手。
杜春晓道:“他两只手都废了,确是要些棺材本儿养老。”
遂拿起那海碗,碗底摆着一枚血红的宝石戒指,于是将它戴在枯细的无名指上端详,腹内那股气似又在汩汩跳动,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内心涌起蜜糖般的喜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