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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罪孽不该报应在无辜的人身上!你放过他们,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有什么机会?有你履行承诺,把我娶过门的机会?当初咱们都走到那份儿上了,你居然干这个,你不就是要逃过我嘛!为了逃过我,你和其他女人结婚;为了逃过我,你把我送到这儿;为了逃过我,你他妈宁愿在那破教堂里待着,宁愿陪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狗屁神!吕颂良,我潘小月这辈子都毁在你手里头了,你居然还有脸要逃过我?你逃得过么?你的良心逃得过么?就算我他妈现在是个没心没肺的恶人,那也是他妈你的罪过!你的罪过!”
庄士顿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他的手心里发颤。她是那么地弱小,仿佛抱得用力一些便能将之压成齑粉,然而他却无法拥抱她,即便他一直明白两个人都是一样浑身腥臭,沾满了厄运与贪欲的残渣。
他放掉她的胳膊,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口中念道:“愿主保佑你。”
“保佑?”她茫然抬头,看他站直的身子,显得高大,下颚处有一个浅浅的凹陷。她记起头一次见到他的辰光,便是仰视的,于是便错将其视为“神”,能左右命运,摆布人生。
她心绪迷乱之际,他已转过身去。他总是比她要早一步清醒,她远远看着他奔忙的背影,她为他赴汤蹈火,见他踏入泥沼,她便也跟着踩入,孰料才刚刚将身子埋进去,他却已抽身而退,她只得在里头望着他,希冀他能拉她一把,无奈他留给她的依然是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
她这一世,都活在他背影投射的阴暗里,不得超生。
每每想到这一层,潘小月便要哀叹过往,从而又为自己的心脏多刻下一个伤口,每一个伤口都是恨意,痛楚且痛快。
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颓然倒地,一只手复又插入那干花里。这些经过培育的植物“僵尸”给予她虚无的暖意,直触到底下一个方硬的物件,她将它捞出,竟是一只黄杨木雕的盒子,上头沾满了干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闪电击中,脑中一片空白,遂又悲从中来,对住那盒子一字一顿道:“吕——颂——良,你——等——着!”
※※※
“年纪轻轻,生得又好,家里又是做绸缎生意的,还留洋念书。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是指腹为婚的,可算捞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这一套说辞,好似开梳子店的便活该被看低了,与做丝绸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于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必定是祖上积德,才换得如今的好运道。这便是她在古江镇上最憋气的地方,仿佛她是因爹娘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会潦倒终生一样。
事实上,潘小月对那唤作吕颂良的未来夫婿并未有一丁半点的好印象,虽两人初见时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吕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门口与她娘聊天儿,只给他们一人一包葱管糖,让他们一道外边玩去。他细眉细眼,身子骨尤其灵活,将长衫下摆一捞便在石板路上跳来蹦去,脚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输。她是大眼稀发,辫子扎不起来,只能嘴里含着葱管糖跟在后头,因腿太短,竟怎么也无法蹦过那些黑石板,于是他转过头来扮鬼脸笑她,她心里一急,便“哇”地哭起来。
此后逢年过节,两家串门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后不肯见他,直躲到十岁,他已是十三岁少年。她自客厅的纱织屏风后偷看过他一眼,仍是细细长长的眼,面目较童年时更干净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来羞涩里有自信,剪极简单的平头,暴露完美的颅型。那个辰光,她仍是厌弃他的,只是这“厌弃”里却有些微妙的心跳,后头每每抱怨起来,都会面红耳赤,被丫头笑话说:“我看小姐是喜欢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挂着他?假装恨,心里却是爱得很哪!”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戏演过了,索性就安下心来,期待这命中注定的男人在鞭炮声里带着花轿来迎娶她过门。孰料花轿不曾等到,却等来他留学英伦的消息。吕太太隔三岔五便来安慰潘太太,讲是短则两年,长则五年便归,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灵的辰光,嫁过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这话,两家照样你来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须的交际。
孰料年头一过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侧击与吕太太讲:“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阁便要被笑老姑娘的。”吕太太亦是一脸为难,道:“已写了好几通信去,讲好了要回来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将嫁妆准备起来。”
到第六年,潘太太准备的那几床丝棉被子拿出来晒了又晒,那“乘龙快婿”还是没有回归的迹象。潘老爷自然有些急,于是托人将彩礼拿去退,并叫了族长来要评理。吕老爷自知理亏,又写了信去,这才来一回信,内附一笔钱并一个地址,说是让新娘子去英伦。潘老爷暴怒,当下便扯住吕老爷的衣领子要拼命,关键时刻女儿站出来平平静静来了一句:“我去。”
于是在爹娘与未来公婆的千嘱万托之下,她踏上漫漫长路,去到那陌生国度,只为找一个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对狐灵的眼生生儿将她魇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马车等在那里,神色肃穆的英国老头子来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国话告诉她要去哪里,问她是否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她确是已精疲力竭,辨别对方的中国话又特别吃力,只得一味点头应着。
吕颂良住的房子与他在古江镇上的一般大,只多了些尖顶的耳房。马车踏行好一会儿才到门口,迎接她的是两位穿白色木耳边围裙与纯黑衫裙的女佣人。之所以识别得出,皆因她也会看《理智与情感》之类的四毫子小说。到了客厅坐下,手边便多了一杯红茶,啜了一口,竟是甜的,便有些不大受用,就将杯子放下,却见一妇人走出来,白色花边镶满长裙,领口系得比她的旗袍还高些,一串钻石项链裸在外边,褐色卷发仔仔细细围在脑后,露出曲成细碎发圈的鬓角。面孔生得不算漂亮,然而极富韵味,鼻翼与嘴角都是细薄的,面颊的毛孔粗大,且有点点雀斑。她面对传说中的“洋鬼子”,竟也不曾有一丝怯意,只觉得哪里被冒犯了,却又讲不清问题所在。
那女子告诉她,自己是吕颂良的正妻,她供他吃穿,为他打点一切,在英伦有许多像她这样遗产多到无处花销的寡妇,仿佛丈夫死后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如今她的未婚夫就是其享受的一部分。潘小月怔怔听完,虽然那番中国话灌进她耳朵里仍觉混沌,却还是一字一句钉在她心口上,令她初尝痛不欲生的感觉。
“是我让颂良回信提议把你接过来的,你们中国人讲究三妻四妾,所以我不介意遵从这样的规矩,而且,可能会更好玩儿。”吕颂良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样讲时,眼里掠过一丝妖魅的浮光。
她虽不曾经历过性事,却仍能捕捉到里头关乎情欲的蛛丝马迹,不由得恐惧起来。
“你来了?”吕颂良自楼上走下,身上套着松薄的丝绸睡衣,印满金棕色的孔雀尾巴。
她站起来直视他,一言不发,因知道自己做不成什么,然而又不愿将无能为力表现在面上,所以只得盯住他,想看出一个“交代”。
他头发已留长,束在后头,显得愈发英俊,也不敢回视她,只垂着头走到她跟前,四目方才交汇。这一交汇,彼此竟都有些眼热,因探出了各自的爱情,有错失良缘的怅然。她在他那对狭长的眼里触到了无奈与欣喜,复杂然而清澈。
随后,她便掴了他一掌,他没有躲,也不曾恼,五个雪白的印子在他面颊上慢慢泛出桃色。
当晚,潘小月便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出吕颂良的“家”,她知道那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只是住在他心里,最深处,最暗处,最见不得人处。她宁愿从此逃去那里,也不肯在光天化日里烧成灰烬。
走出吕颂良所居庄园的路很长,古江镇的石板换成被艳阳和雨水轮替关照的黑泥之后,脚下又湿又软,走不到两里路,鞋底已经松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已是傍晚,她肚子已经叫唤,却不知该如何用兜里的便士买面包,脑中蹦出的洋文实在有限,她甚至已记不清要如何走到车站,那条通往古江镇的路就那样自动封闭了。
此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向她走来,脚上的皮鞋后跟垫着报纸,嘴里叼一根烟,表情很机灵,是她最怕的那一种机灵。于是她转过身去,妄想避开他的注意,然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