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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灯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
了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
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
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
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
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
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
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
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
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下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
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
语云:“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细详签意,前
二句已自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
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心中好
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
“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
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
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
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
改,皇天必不护祐。况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多日。
倘然一个眼⻊坐,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
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
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
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事有凑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恰好王三老在门首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
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
言。”王三老道:“老汉曾说过,只管撮合,不管撒开。今日大郎所言,是仗义
之事,老汉自当效劳。”朱世远道:“小女儿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
乎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为两亲
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方便。陈青听得王三
老到来,只认是退亲的话,慌忙迎接,问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亲家处有
言。”王三老道:“正是。”陈青道:“今番退亲,出于小儿情愿,亲家那边料
无别说。”王三老道:“老汉今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陈青道:
“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慌,留女儿在
家,恐有不测,情愿送来伏侍小官人。“老汉想来,此亦两便之事。令亲家处脱
了干纪,获其美名。你贤夫妇又得人帮助,令郎早晚也有个着意之人照管,岂不
美哉!”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将柬
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诗。他十分烈性,令郎若不允从,
必然送了他性命,岂不可惜!”陈青道:“早晚便来回复。”当下陈青先与浑家
张氏商议了一回,道:“媳妇如此烈性,必然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夫妇之间,
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就是孩儿无命,也绝不了我陈门后代。我两
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当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
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之诗,顿口无言。陈青已知儿子心肯,回复了王三老。
择卜吉日,又送些衣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
乐,娶过门来。街坊上听说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新闻传说道:“癞虾蟆也有吃天
鹅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闲汉,编成口号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寿,娇香女儿
偏逐臭。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
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之后,十分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
见得?着意殷勤,尽心伏侍。熬汤煮药,果然味必亲尝;早起夜眠,真个衣不解
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衣裳血臭脓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娇儿,只
少开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雨云休想欢娱,岁月岂辞劳苦。
唤娇妻有名无实,怜美妇少乐多忧。如此两年,公姑无不欢喜。只是一件,夫妇
日间孝顺无比,夜里各被各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衾共枕之事。
张氏欲得他两个配合雌雄,却又不好开言。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
“我儿,你枕头龌龊了,我拿去与你拆洗。”又道:“被儿也龌龊了。”做一包
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枕头在床,明明要他夫妇二人共枕同衾,生儿度
种的意思。谁知他夫妇二人,肚里各自有个主意。陈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
九生之人,不是个长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朱小娘子肚里又
道:“丈夫恁般病体,血气全枯,怎经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
分头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娘子伏
侍丈夫先睡,自己灯下还做针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寝。当夜多寿与母亲
取讨枕被,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朱氏将自己枕头让与丈
夫安置。多寿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窝,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旧两头各睡。
次日,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不去勾搭儿子干事,把一团美意,看做不良
之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影射的发作了一场。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难解?
惟恐伤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泪。陈小官人也理会得了几分,甚不过意。
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头。当初十五岁上得病,十六岁病凶,十九岁上退亲不
允,二十一岁上做亲。自从得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是闷人。闻得江
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决死期远近。
原来陈多寿自得病之后,自嫌丑陋,不甚出门。今日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
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便道:“这贵造是宅上何人?
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
先生道:“此造四岁行运,四岁到十三,童限不必说起。十四岁至二十三,此十
年大忌,该犯恶症,半死不生。可曾见过么?”陈小官人道:“见过了。”先生
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跳得过。二十四到三十三,这一运更不好。船遇
危波亡桨柁,马逢峭壁断缰绳,此乃夭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足道
也!”小官人闻言,惨然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作别而行。腹内寻思,不觉
泪下。想着:“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一定是难过。
我死不打紧,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如今又连累他受苦怎
的?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
娘子。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
上,赎了些砒礵,藏在身边。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却与朱
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育女,把家当户。
谁知得此恶疾,医治不痊。惟恐担搁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美意
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玉体,这也
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日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响,不累你
叫做二婚之妇。”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今日官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