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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唐乾符年间,扬州一秀士,姓黄,名损,字益之,年方二十一岁。生得
丰姿韵秀,一表人才;兼之学富五车,才倾八斗,同辈之中,推为才子。原是阀
阅名门,因父母早丧,家道零落。父亲手里遗下一件宝贝,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
个马儿,唤做“玉马坠”,色泽温润,镂刻精工。虽然是小小东西,等闲也没有
第二件胜得他的。黄损秀才自幼爱惜,佩带在身,不曾顷刻之离。偶一日闲游市
中,遇着一个老叟,生得怎生模样?头带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系黄丝绦,手
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不是蓬莱仙长,也须学道高人。那老者看着黄
生,微微而笑。黄生见其仪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献茶叙话。那老者所
谈,无非是理学名言,玄门妙谛,黄生不觉叹服。正当语酣之际,黄生偶然举袂,
老者看见了那玉马坠儿,道:“乞借一观。”黄生即时解下,双手献与老者。老
者看了又看,啧啧叹赏,问道:“此坠价值几何?老汉意欲奉价相求,未审郎君
允否?”黄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遗之物,老翁若心爱,便当相赠,何论价乎!”
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汉何敢固辞!老汉他日亦有所报。”遂将此坠
悬挂在黄丝绦上,挥手而别,其去如飞。生愕然惊怪,想道:“此老定是异人,
恨不曾问其姓名也!”这段话阁过不题。
却说荆襄节度使刘守道,平昔慕黄生才名,差官持手书一封,白金彩币,聘
为幕宾。如何叫做幕宾?但凡幕府军民事冗,要人商议,况一应章奏及书札,亦
须要个代笔,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称其职。厚其礼币,奉为上宾,所以谓之幕
宾,又谓之书记。有官职者,则谓之记室参军。黄损秀才正当穷困无聊之际,却
闻得刘节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许之。先写了回书,打发来人;约定了日期,自到
荆州谒见。差官去了,黄生收拾衣装,别过亲友,一路搭船,行至江州。忽见巨
舟泊岸,篷窗雅洁,朱栏油幕,甚是整齐。黄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
中波浪之险乎!”适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黄生尾其后而问之;“此舟从何而来?
今往何处?”水手答道:“徽人姓韩,今往蜀中做客。”黄生道:“此去蜀中,
必从荆江而过,小生正欲往彼,未审可容附舟否?”水手道:“船颇宽大,那争
趁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黄生取出青蚨三百,奉为
酒资,求其代言。水手道:“官人但少停于此,待我禀过主人,方敢相请。”须
臾,水手沽酒回来,黄生复嘱其善言方便,水手应允。不一时,见船上以手相招,
黄生即登舟相问。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说是个单身秀士,并不推拒。但前
舱货物充满,只可于艄头存坐,夜间在后火舱歇宿。主人家眷在于中舱,切须谨
慎,勿取其怪。”遂引黄生见了主人韩翁,言谈之间,甚相器重。
是夜,黄生在后火舱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寝,忽闻筝声凄婉,其声自中
舱而出。黄生披衣起坐,侧耳听之:乍雄乍细,若沉若浮。或如雁语长空,或如
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
淋铃》。唐时第一琵琶手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扬州妓女薛琼琼独得郝
善素指法。琼琼与黄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选天下知音女子,入宫供奉,扬州
刺史以琼琼应选。黄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复听弹筝。今日所闻筝声,宛似琼琼所
弹,黄生暗暗称奇。时夜深人静,舟中俱已睡熟。黄生推篷而起,悄然从窗隙中
窥之,见舱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红轻绡,云发半亸,娇艳非常。燃兰膏,
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杳无所闻矣。那时黄生神
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薛琼琼辈又不足道也!在舱中展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
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伴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一夜无眠,巴到天明起坐,但取花笺一幅,楷写前词,后题“维扬黄损”四
字,叠成方胜,藏于怀袖。梳洗已毕,频频向中舱观望,绝无动静。少顷,韩翁
到后艄答拜,就拉往前舱献茶。黄生身对老翁,心怀幼女。自觉应对失次,心中
惭悚,而韩翁殊不知也。忽闻中舱金盆声响,生意此女盥漱,急急起身,从船舷
而过。偷眼窥睹窗棂,不甚分明,而香气芬馥,扑于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
软矣!急于袖中取出花笺小词,从窗隙中投入。诚恐舟人旁玻撇皆对抖ⅰ
两只眼觑定窗棂,真个是目不转睛。
却说中舱那女子梳妆盥手刚毕,忽闻窗间簌簌之响,取而观之,解开方胜,
乃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折做方胜,藏于裙带上锦囊之中。明明晓得
趁船那秀才夜来闻筝而作,情词俱绝,心中十分欣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何
如?遂启半窗,舒头外望,见生凝然独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
潘安、卫玠,无以过也!心下想道:“我生长贾家,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得
偕伉俪,岂非至愿!”本欲再看一时,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黄生亦退于
舱后,然思慕之念益切。时舟尚停泊未开,黄生假推上岸,屡从窗边往来。女闻
窗外履声,亦必启窗露面,四目相视,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语。正是:
彼此满怀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后,韩翁有邻舟相识,拉上岸于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为明早开
船之计。黄生注目窗棂,适此女推窗外望,见生,忽然退步,若含羞退避者。少
顷复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细语道:“夜勿先寝,妾有一
言。”黄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黄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头,
把孙行者的磕睡虫,遍派满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独留他男女二人,叙一个心
满意足!正是:
无情不恨良宵短,有约偏嫌此日长!
至夜,韩翁扶醉而归,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闻隔壁弹指
三声,黄生急整冠起视。时新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已开半户,向外而立。黄生
即于船舷上作揖,女于舱中答礼。生便欲跨足下舱,女不许,向生道:“慕君之
才,本欲与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黄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于窗口。女问
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黄生答道:“维扬秀才,家贫未娶。”女道:
“妾之母裴姓,亦维扬人也。吾父虽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维扬,聘吾母为侧室,
止生妾一人。十二岁吾母见背,今三年丧毕,吾父移妾归蜀耳!”黄生道:“既
如此,则我与小娘子同乡故旧,安得无情乎?幸述芳名,当铭胸臆。”女道:
“妾小字玉娥,幼时吾母教以读书识字,颇通文墨。昨承示佳词,逸思新美,君
真天下有心人也!愿得为伯鸾妇,效孟光举案齐眉,妾愿足矣!”黄生道:“小
娘子既有此心,我岂木石之比,誓当竭力图之。若不如愿,当终身不娶,以报高
情!”女道:“慕君才调,不羞自媒。异日富贵,勿令妾有白头之叹。”黄生道:
“卿家雅意,阳侯河伯,实闻此言,如有负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爱
女,小生逆旅贫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从。异日舟去人离,相会不知何日?
不识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话已久,严父酒且醒矣,
难以尽言。此后三月,必到涪州。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
祭赛,舟人尽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会,当为决终身之策,幸勿负约,使妾望
穿两眸也!”黄生道:“既蒙良约,敢不趋赴!”言毕,舒手欲握女臂,忽闻韩
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黄生逡巡就寝,忽忽如有所失。从此合眼便见此女,顷
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复启窗见生矣。
舟行月馀,方抵荆江,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生虽徘徊
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
凄然欲泪。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黄生盼
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傍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黄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问了守帅府前,投了名刺,
刘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