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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伙计看她的样子脸虽朝着人看,眼光可向地下看了去,只看那眼毛簇拥出来一条粗的黑线,其眼光之低下可知。便道:“杨老板,有一位姓田的你认识吗?他说他同姓丁的同住在一个大杂院子里。”月容昂着头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不错,有的,他家是姑嫂两个。”老伙计道:“不,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说他同丁二和是把子。”月容低下头去,抚弄着衣角,老伙计道:“那个人今天喝了个醺醺烂醉,到我们柜上来要人,不知道是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姓丁的托他来的?” 月容突然地站了起来,问道:“他们还记得我?”老伙计道:“怎么会不记得你?才多少日子呢?我想最惦记的还是你师傅。上次我们柜上不就托人对你说吗,假使你愿意回到你师傅那里去,我们私人可以同你筹点款子。我们老东家,不向你追究以前的事,你也别向我们老东家要人,两下里一扯直。现在既是丁家也找你,那更好了。可是你这位姑娘死心眼子,一定要等信生回来。你没有想到他偷了家里三四万元的古董,全便宜卖掉了吗?他捣了这样一个大乱子,没有法子弥补过来,他长了几个脑袋,敢回家?你不知道,我们老东家的脾气,可厉害着呢。”
月容道:“我也听说你们老东家厉害,可是钢刀不斩无罪的人。是他的儿子将我拐了出来,把我废了,又不是我花了他那三四万块钱。请问,我有什么罪呢?不过我苦了这多日子,一点儿消息没有,恐怕也熬不出甚么来,再说,举目一看,谁是我的亲人?谁肯帮我的忙?若是丁家真还找我的话,我也愿意回去。可是我就厚着脸去,怕人家也不收留我了罢。”老伙计道:“你和丁家究竟是有甚么关系,我们不明白。不过你师傅杨五爷,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的意思,都劝你上杨五爷家去。师傅对徒弟,也无非老子对儿子一样,你纵然作错了事,对你一骂一打也就完了。”月容摇摇头道:“我不愿意再唱戏了。”老伙计道:“为甚么?”月容道: “唱戏非要人捧不可,不捧红不起来,要是再让人捧我呀,我可害怕了。以往丁家待我很好,我若是回心转意的话,我应当去伺候那一位残疾的老太太。可是,我名声闹得这样臭,稍微有志气的人,决不肯睬我的,我就是到了丁家去,他们肯收留我吗?我记得走的那一天,他们家还作了吃的让我去吃,买了水果,直送到戏馆子后台来,他在前台还等着我。我可溜了,这是报应,我落到了这步田地。”说着,流下泪来。
她是低下头来的,只看到那墨绿袍子的衣褂上,一转眼的工夫,滴下了几粒黑点,可也知道她哭得很厉害。老伙计默然的抽完了半支烟卷,最后,三个指头钳住了烟卷头,放到嘴里吸一口,又取出来,喷上一口烟,眼睛倒是对那烟球望着,不住的出神。月容低头垂了许久的泪,却又将头连摇了几下,似乎她心里想到了什么,自己也是信任不过。老伙计把烟卷头扔在地上,将脚踏了几下,表示他沉着的样子,两手按了大腿,向月容望了道:“杨老板,并不是我们多事,你和丁家到底是怎么一段关系呢?原听说你是个六亲无靠的人,你可以随便爱上哪里就到哪里。据今天那个姓田的说,你同丁家又好像是干兄妹,又好像是亲戚。听你自己的口音,仿佛也是亲戚,你这样荒唐,倒像自己把一段好姻缘找散了似的。你何妨同我说说,若是能把你那一段好姻缘再恢复起来,我们这儿了却一重案子,你也有了着落,两好凑一好。你瞧我这么长的胡子,早是见了孙子的人了,决不能拿你打哈哈。”
月容在右肋衣襟纽扣上,抽出一条白绸子手绢,两手捧着,在眼睛上各按了两按,这才道:“唉,提起来,可就话长着啦。老先生,你喝一杯水,我可慢慢的把我和丁家的关系告诉你。”说时,正是那个弯腰的白发老妈子,两手捧了缺口瓷壶进来,她斟上了一杯茶,一同放在桌上。老伙计斜坐在桌子角边,喝喝茶,抽抽烟,把一壶茶斟完了,地面扔了七八个烟头,月容也就坐在门边,口不停讲,把过去报告完毕。
老伙计摸了两摸胡子,点点头道:“若是照你这种说法,丁家果然待你不错,怎么你又随随便便同信生逃跑到天津去了呢?”月容道:“那自然是怪我不好,想发洋财。可是也难为宋信生这良心丧尽的人,实在能骗人,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子,哪里见过这些?谁也免不了上他的当呀。”老伙计反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很和缓地道:“杨老板,你先润润口。不妨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把你这些话,转告诉老东家,也许他会发点慈悲,帮你一点忙的。”月容接着那杯茶,站起来道过了谢谢,于是喝完了茶,放下杯子,把她上当的经过说出来,以下便是她由戏院子逃出后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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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两字误虚荣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倾家(1)
月容在叹过了一口气之后,她开始报告她受骗的经过了。她道:“有一次,让信生再三再四地请,让到公寓里去吃了一顿饭。那时候,看到他在公寓里住了两间房,里面布置得堂皇富丽,像皇宫一样,心里就纳闷,他家里是干什么的,有这么些个钱给他花。据他自己说,家里除了开古董店不算,他父亲还是个官,做过河南道尹,家里的银钱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常是卖一样古董,就可以挣好几万。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哪里看过这些?只见他整把的向外花钞票,觉得他实在太有钱了,我若是嫁了这样一个人,不但穿衣吃饭全有了着落,就是住洋楼坐汽车,什么享福的事,都可以得着的。我这一动心,他说什么,我就都相信了。”
“过了两天,他雇了一辆汽车,同我到汤山去洗澡,在汤山饭店里我们玩了大半天。在吃饭的时候,他问我还有什么亲人没有?我这条心全在他身上了,哪里还会瞒着什么,我就告诉他,什么亲人没有,只有丁老太同丁二和待我不错。他不对我说什么,放下了吃西餐的刀叉,尽向我脸上望着微笑,我问他:‘你笑什么,人家待我好,并没有一点不规矩的行动,不过把我当了一个妹妹看待。’我这句话说出来不要紧,他就昂起头来,哈哈大笑,两只手还在桌上连拍了两下,闹得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瞪了两眼向他望着。我问他笑什么,他还狂笑了一阵,才告诉我:‘你是个很有名的角儿了。人家成了名角儿,或者是和有钱的人来往,或者是和有身份的人来往,你倒好,弄一个赶马车的人做干哥哥。趁早别向外人提,提出来了,会让人笑掉了牙。’他说到这里,还把脸色正了一正,又对我说:‘现在你还是刚成角儿,没多大关系,将来你要大红特红了,那丁二和满市一嚷闹,说你是他的妹妹,他可有了面子了!可是你得想想,你家有个赶马车的哥哥,你也就是个赶马车的了。这事让新闻记者知道了,整个的在报上一登,你瞧,你这面子哪儿摆去?’我听了他这一篇话,也臊得脸上通红。他见我已经是听了他的话,索性对我说,以后别和丁家来往,要和丁家往来,他就不愿理我了。
“那个日子,我哪一天,也要花他个十块八块的,正是把手花大了,也觉得他待我很不错,他要是不理我,那倒教我很受闷,因此,当时低头吃西餐,没有敢回话。他后来再三地追问我,我只好口里哼着,点了两点头。可是我面子上是答应了他,我心里就想着:丁家娘儿俩,待我全是很好的,叫我陡然地同人家翻脸,怎么样过意得去呢?所以到了第二天,我还是到丁家去了。不想信生早已存心监督着我的。大概一点钟的时候,他就运动了送我上戏馆子的车夫,拉着车子来接我,说是师傅接我回家去排戏。我明知道是他弄的把戏,可是我要不走的话,也许他也会跑到大门口来等着我。那让大杂院里的人知道了,岂不是一件大笑话吗?当时我就将错就错的,坐着车子走了。谁知道我只这一点儿事没拿定主意,就错到了底。
“那包车夫是我的人,可不听我的话,扶起车把,说声宋先生在二仙轩等着呢,径直地就把我拉到二仙轩咖啡馆门口。这爿咖啡馆,敢情是信生的熟人,只要他去了,就会把后楼那间雅座卖给他。平常那地方是不卖座的,那屋子里门帘子放着呢。我到的时候,听不到屋子里一点声音,心里就想着:也许他还没有来呢?正站在门帘子外面出神,这就听到他在屋子里很沉重地喝了一声说:‘进来!’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