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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断了一根了?”
“两根。两根都断了。”
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绑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动身。”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个人行不?”
“行!”小瞎子紧忙说。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去说回书。行吗?”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他想起这药方放进琴槽时,自己才二十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冷。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他弹断了多少根?”
“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时已经是冬天。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着。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蹿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我告诉他我回来。”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他说让您甭找他。”
“什么时候走的?”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书。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问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
“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
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火头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山鸡、野羊、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
哪怕就看一回。“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
柯灵:狗难
×××小×说×网
刮着风,天上有雨意。一个深秋的阴晦的午后,我从上海近郊踽踽地跑回寓所。
经过一处荒场的时候,耳边送过一串呜呜的狗哭,夹杂着断续的吠声,听起来悲哀而惨厉。
荒场上有乱莽莽的衰草,萧萧的白杨。一座孤坟上站满了人,大半是拾荒的孩子,目光都望着坟旁那个用洋铁皮围成的小型圜墙;圜墙四周也围着人,一个个弯着腰,把头贴近圜墙的隙处,仿佛正在窥探里面的秘密。
我好奇地走近去,一只狗正在里面作悲愤的绝叫;但忽地砰然一声,破空而起,同时那叫声就寂灭了。
我挤进人丛,找着一个小小空隙,也开始向里面窥探。─—原来那是个“狗牢”,每天从街头巷尾被用铁车捉了去的野狗都关在这里,这时候正有人在执行野狗的死刑。
我占的地位很好,里面的一切看得很清楚。狗牢的一面有一道门,进门处就用铁丝网划出个小小的地位;铁丝网的防线以外,大约有几十匹大小不等的野狗;彷徨徨无计地来回走动。
它们的眼睛发着异样的光。尾巴下垂。像一群饿狼。但它们的眼色是乞怜的,而且神情也显然不能镇静了;无可奈何地徘徊瞻顾,哭泣般呜呜地叫着。有的侧过头望望铁丝网里面的人─一它们的刽子手,接着昂首向天,绝望地狂吠几声,似乎要乞求制裁:有的沿了洋铁皮的墙脚惶惶然走着,走到墙角边,略一犹豫,便纵身向墙顶跳去,想逃出这末日的惨劫,可是墙太高了,跳墙的结局只是被猛的摔倒在地上。铁丝网里面走出一个汉子来,拿着一根竹杠,杠头上有一个活络的铁丝圈。
平时曾经听到过许多“义犬救主”一类故事,当那汉子闯入狗群的一刹那。它们便很快地从我的记忆中浮起,想到狗子们那一份天赋的聪明勇敢,我禁不住为那汉子担忧:我想他也许会被那些亡命之狗所包围的。可是接着我立刻知道那是一种可笑的杞忧了,因为他刚跑出铁丝网,狗子们就吃惊似的远远避开。
汉子对准一只壮大的黄狗走去,那黄狗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