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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沙来。大约是午前十点钟光景,于质夫穿了一件夏布长衫,在马路上走向邝海如的地方去吃饭去。因为他住的堆栈里,平时不煮饭,大家饿了,就弄点麦食吃去。于质夫自小就娇养惯的,麦食怎么也吃不来。他的病,大半是因为这有一顿无一顿的饮食上来的,所以他宁愿跑几里路——他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了——上邝海如那里去吃饭。并且邝与曾几日内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因此于质夫更想时刻不离开他们。
于质夫慢慢的走到了静安寺近边的邝、曾同住的地方,看见后门口有一乘黄包车停着。质夫开进了后门,走上堂前去的时候,只见邝、曾和邝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里。两个小孩也不声不响的立在他们妈妈的边上。质夫闯进了这一幕静默的剧里与他们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过了几分钟,楼上扑通扑通的霍斯敬提了一个藤筐走了下来。他走到了四人立着的地方,把藤筐摆了一摆,灰灰颓颓的对邝、曾等三人说:
“对不起,搅扰了你们许多天数,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再来送。分散之前,我们还要聚谈几回吧!”
说着把他的那双近视眼更瞅了一瞅,回转来向质夫说:
“你总还没有走吧!”
质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个人还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约送他们上船之后,我就回去的。”
质夫说着用脸向邝、曾一指。
霍斯敬说了一声“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后门边的黄包车上,邝夫人因为下了眼泪,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车了出马路,到看不见了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四人无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对质夫说:
“一个去了。啊啊!等我们上船之后,只剩了你从上海乘火车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还是你先走的好吧,我们人数多一点,好送你上车。”
质夫很沉郁的回答说:
“谁先走,准送谁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两年来的奋斗,却将等于零了。啊啊!想起来,真好像在这里做梦。我们初出季刊周报的时候,与现在一比,是何等的悬别!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们还没有复印,去拿回来吧!”
邝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说:
“我也在这样的想,周报上如何的登一个启事呢?”
“还要登什么启事,停了就算了。”
质夫愤愤的说。海如又接续说:
“不登启事,怕人家不晓得我们的苦楚,要说我们有头无尾。”
质夫索性自暴自弃的说:
“人家知道我们的苦楚,有什么用处?还再想出来弄季刊周报的复活么?”
只有曾季生听了这些话,却默默的不作一声,尽在那里摸脸上的瘰粒。
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又各说了许多空话,到后来大家出了眼泪才止。这一晚质夫终究没有回到那同牢狱似的堆栈里去睡。
五
曾、邝动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气阴闷,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在静安寺近边的那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时,就装了一桌鱼肉的供菜,摆在那张圆桌上。上首尸位里,叠着几岫丛书季刊,一捆周报和日刊纸。下面点着一双足斤的巨烛,曾,邝、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将下去,叩了几个响头,大声的说:
“诗神请来受飨,我们因为意志不坚,不能以生命为牺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乡去保全身躯。但是艺术之神们哟,我们为你们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们决没有厌弃你们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们是不要紧的,我们只要求你们能了解我们,能为我们说一句话,说‘他们对于艺术却是忠实的。’我们几个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劳燕东西的分散了,再会不知还是在这地球之上呢?还是在死神之国?我们的共同的工作,对我们物质上虽没有丝毫的补益,但是精神上却把我们锻炼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样的坚忍了。我们今天在离散之前,打算以我们自家的手把我们自家的工作来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学无术的暴君来蹂躏。”
这几句话,因为了说的时候,非常严肃,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们四人拜完之后,一大堆的丛书季刊周报日刊都在天井里烧毁了。有几片纸灰,飞上了空中,直达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着的他们四个,只听见霍霍的火焰在那里。
一九二三年九日
原载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东方杂志》
半月刊第号三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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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迁 1
大_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图展开来一看,东京湾的东南,能看得见一条葫芦形的半岛,浮在浩渺无边的太平洋里,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岛!
安房半岛,虽然没有地中海内的长靴岛的风光明媚,然而成层的海浪,蔚蓝的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软的低峦,海岸的渔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欧海岸的性质,能使旅客忘记他是身在异乡。若用英文来说,便是一个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 of the romantic age(中世浪漫时代的,乡风纯朴,山水秀丽的梦境)了。
东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从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弯,正可当作葫芦的下面的狭处看。铫子是葫芦下层的最大的圆周上的一点,大原是葫芦的第二层膨胀处的圆周上的一点。葫芦的顶点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个大半岛里边的小半岛,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顶点便是洲崎,朝西的横界在太平洋和东京湾的中间,洲崎以东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东京湾,洲崎遥遥与伊豆半岛,相摸湾相对;安房半岛的住民每以它为界线,称洲崎以东沿着太平洋一带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东京湾的一带为内房。原来的半岛的住民通称半岛的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洲外房洲的缩写。房州半岛的葫芦形的底面,连着东京,所以现在火车,从东京两国桥驿出发,内房能直达到馆山,外房能达到胜浦。
二、出京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东京上野精养轩的楼上朝公园的小客室里,有两个异乡人在那里吃茶果。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西洋人,头顶已有一块秃了。皮肤带着浅黄的黑色,高高的鹰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两只眼睛,放出一种钝韧的光来。瞳神的黄黑色,大约就是他的血统的证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体中间,或者也许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里头,或者也许有东方人的血液混在里头的,但是生他的母亲,可确是一位爱尔兰的美妇人。他穿的是一套半旧的灰黑色的哗叽的洋服,带着一条圆领,圆领底下就连接着一件黑的小紧身,大约是代waist goat(腰褂)的。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哗叽的大学制服,头发约有一寸多深,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园的玻璃窗的。他们讲的是英国话,声气很幽,有一种梅兰刻烈(melancholy)的余韵,与窗外的午后的阳光,和头上的万里的春空,却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若把他们的择要翻译出来,就是:
“你的脸色,近来更难看了。我劝你去转换转换空气,到乡下去静养几个礼拜。”西洋人。
“脸色不好么?转地疗养,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则因为我懒得行动,二则一个人到乡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虽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说到这里,窗外吹过一阵夹沙夹石的风来,玻璃窗振动了一下,响了一下,风就过去了。
“房州你去过没有?”西洋人。
“我没有去过。”青年。
“那一个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半岛,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东京大约要差十度的温度,这个时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还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鱼呢!一带山村水郭,风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欢我们英国的田园风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对了。”
“你去过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国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个人住在海边上。她的房子宽大得很,造在沙岸树林的中间;她又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