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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去争面子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杨杏园听了这话,更不要去了。笑道:”我又不认识那位候君,怎样好去镶人的边?“陈学平道:”那要什么紧,游戏场中,一回见面二回熟,只要我一介绍,就是朋友了。况且人家对你,本来就很欢迎,决不嫌你去得冒昧的。“杨杏园道:”也好,过个两三天,我再奉陪罢。“
陈学平倒信以为真,果然过着几天之后再来约他。但是杨杏园居心不和他去,后来陈学平两次打电话来找他,他都推诿过去了。四五天之后,是个阴天,早上下了一阵雨,下午虽然住了,兀自阴云暗暗的。先在前面邀着富氏兄弟研究了一会子汉文,讲得有些口渴,自回后面来喝茶,屋子里凉风习习,觉得身上有些凉,找了一件薄棉衣服穿上。恰好这两天,报馆里收到的稿子,异常拥挤,又没有什么事,摊书坐了一会,总是无聊。吃过晚饭,对着电灯枯坐,不由得乱想心事。忽然想到陈学平提的那个拈花,趁着今晚无事,何妨去看看。华伯平对我,也曾提过,只是我没有留心,就抛开了。若据他们的话看来,竟是真有其人,我倒应该证实一下。
若这话是假的,我坐一会就走,那也没有关系。这样想着,立刻就有要去的心事,于是换了件衣服,拿着帽子,就要去。转身一想,不去也好,不要由此又坠入情网。
这样想着,把帽子摘下来,向衣架上一挂。接上第三个念头:“若是不去,真辜负了这人的一番好意。我能说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吗?”到底戴上帽子,坐车到了翠香班。
这天因为天气不十分好,胡同的游客,并不多。杨杏园走进门去,先且不叫拈花,依然过了一道点名的手续。点到拈花头上,是个二十岁附近的女子,少不得仔细看了一眼。凡是一个人来寻花问柳的,妓女也就认为是专诚而来,况且今天人又少,一个人进来,越发是容易让人注意。拈花看见他这样,心里也就有所动。名点过了,杨杏园便对龟奴道:“你叫拈花罢。”拈花正站在院子里听了这话,又猜上个两三分,便请他进屋子去坐。杨杏园不等问,便先笑道:“我姓杨。”拈花脸一红,点点头道:“哦!是的。”她屋子里有个三十多岁的阿姨,正拿着一把茶壶,要出门去,听了“我姓杨”三个字,手叉着门帘子不走,却回转头来笑道:“哎哟!
我说呢。“又对拈花笑道:”我猜的话,也就有个五六成对啦。“拈花道:”你倒是沏茶去,怎么站在门口?“阿姨笑着去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送了果碟到桌上来,她将果碟放在桌上,两只眼睛,由头上至脚下,却把杨杏园看了一个够。
杨杏园看她穿了一身绿格子布衣服,倒也干净。圆圆的脸儿,薄薄的敷了一层扑粉,例显得两只眼珠,分外的黑。杨杏园见她望着,便笑问道:“你认识我吗?”小姑娘低头咬着嘴唇一笑,说道:“我在报上老看见你的名字。”杨杏园笑道:“你也会看报吗?”她道:“认识几个字,不能全认。”杨杏园道:“据你这样说,一定很好的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笑了一笑,不肯说。杨杏园对拈花道:“这大概是令妹了,怎样不肯把名字告诉我。”拈花笑道:“她对生人,是瞎诌一个名字的,真名字,可是叫小妹妹。她对杨先生不肯说假名字,又不好意思说真名字,所以只好不作声了。”杨杏园道:“有其姊必有其妹,这小妹妹,又玲珑,又温柔,很可爱呢。”拈花笑道:“一个糊涂孩子,不要太夸奖了。”
杨杏园一面说话,一面抬头看时,见正中壁上,虎皮笺的对联,是“春花秋月浑无奈”,不由笑道:“一肚皮不合时宜,在这一副对联上很看得出来了。”拈花道:“这也是一个客人送的,我只觉得很自然,所以爱挂着,其实我是不敢当。”
拈花说话,可就坐近了,和杨杏园只隔了一张桌子面。仔细看她脸色,虽然很是清秀,可是血气不足,未免露出几分憔悴。杨杏园一想,这人一定身世可怜,就是以目前而论,恐怕也很不得意。拈花见他对面平视,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便拿着碟子里的纸包花生糖,剥了两颗吃了。低着头,目光射着手背,手上折叠着糖纸,笑着问道:“杨先生不大出来玩玩了吗?”杨杏园听她的口音,倒好象她知道自己从来爱逛似的。因道:“从前倒是在胡同里有一两个熟人,现在因为事忙,晚上不大出门了。”拈花笑道:“这样说,今天晚上何以又出来了哩?”杨杏园道:“这话恐怕老四未必肯信,今晚我是特意来拜访的。”那阿姨进来倒茶,便笑道:“杨老爷怎么知道我们四小姐是老四?”杨杏园道:“因为知道,所以才特意来拜访。”阿姨笑道:“我们小姐,天天看杨先生做的那个报。”拈花笑道:“你就不要说了,编报都说不上来。”阿姨道:“我又不认识字,知道什么叫做编呢?杨老爷,我们四小姐,就喜欢看你做的文章,看了就对我们说。她说你有一个要好姑娘……”说到这里,回头对小妹妹问道:“叫啥个……哦?想起来哉,叫梨云,阿是?先是交关好(口虐),到后来……”拈花笑道:“得了,别说了。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自己还不知道,要你来告诉他?”杨杏园道:“这事很奇怪,你们何以会知道呢?”
拈花道:“我看大作,那些无题本事诗,就知道一些了。后来我们这里一个老六的阿姨,跟过梨云的,没有事的时候,她常和我们说这件事,所以我是知道很详细。
我就常说,客人中果然有这样的好人,有机会我总要见一见他。“杨杏园笑道:”现在见着了,大失所望吧?“拈花道:”杨先生这话太客气,是瞧我们不起的话了。“杨杏园道:”果然是瞧不起,我又为什么来了?“讲着,便拉住小妹妹的手问道:”小妹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小妹妹笑了一笑。
拈花道:“我虽是今日认得你杨先生,可是你的为人,我也猜到一半。”杨杏园道:“那是什么缘故?”拈花道:“就因为天天看报。”杨杏园道:“老四天天看报?你喜欢看哪一门?”拈花笑道:“照例天天先看小说和小品文字,再看社会新闻。”杨杏园道:“紧要新闻不看吗?”拈花道:“至多看看题目。我觉那些事,看了也没有什么兴味。象我们这种人,可以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了。”杨杏园只听了她这一句话,知道她果然有些学问。便笑道:“老四的唐诗很熟,大作一定很好。据我的朋友说,你寄过稿子到我那里去,我可没有收到。”小妹妹在一边接嘴道:“寄过的,还在报上登出来了哩。”杨杏园道:“真的吗?我真是善忘,怎么不记得?”拈花道:“不是您善忘,我是用外号投稿的。除了我几个熟人外,是没有人知道的。”杨杏园道:“用的哪一个外号,我很愿知道。”拈花笑道:“不要说罢,要是说出来了,杨先生回去把陈报翻出一查,就要羞死人。”杨杏园道:“不是我自负一句的话,无论什么稿子,凡是经我的手发出去的,总可以看看。大作既然是登了报,大概总还好。”拈花笑道:“我那几首歪诗,载出来已非真面目,杨先生改了好多了。”杨杏园道:“呀呵,对不住,我是胡闹了,不要见怪。”拈花道:“那个时候,我还和杨先生不认识,怎样客气得起来?就是认识,请杨先生改还请不到哩,哪有见怪之理?”杨杏园道:“现在有什么富稿没有,我很愿意瞻仰瞻仰。”拈花笑道:“住在这样昏天黑地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窗稿?”
杨杏园心想,听她的口音,竟是十分厌弃这青楼生活。但是她为什么不跟着人去从良呢?难道她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心里想着,手上拿着桌上炮台烟的烟筒,只是转着抚弄,想出了神了。小妹妹以为他要抽烟,就取了一根烟,直送到杨杏园嘴边。杨杏园未便拒绝,只得抿着嘴唇,对她一笑。小妹妹又擦了火柴,给他点上烟。杨杏园将烟抽了两口,放在烟灰缸子上。抚着小妹妹的手,却对拈花笑道:“这小妹妹善解人意,很让人家欢喜,读书一定很有希望的。现在还在读书吗?”
拈花道:“她自己倒愿意读书。不过我看认识几个字就可以了。认字认得太多了,徒乱人意。”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笑道:“老四,我们是初交,我自然不便多谈。但是徒乱人意,有些解法吗?”拈花道:“‘花如解语浑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这就是我的解法。”杨杏园点头笑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