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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着她,在他的目光里没有坚定的神色。她立刻明白他自己早就想过这事。她知道不论他对她怎样说,他都不会把他心里的话通通说出来。她知道她最后的一线希望落了空。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你看他是怎样一种人!”她带着颤栗的声调说。“他……”
“原谅我,但是这样我倒觉得很快活。”弗龙斯基插嘴说。
“看在上帝面上,请让我说完吧!”他补充说,他的眼睛恳求她给他解释这句话的时间。“我觉得很快活,是因为事情决不会,决不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照旧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会?”安娜说,她忍住眼泪,而且显然已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了。她感到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弗龙斯基本来想要说在决斗——他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后,事情就不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却说了别的话。
“这不能够继续下去。我希望你现在离开他。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涨红了脸,“希望你让我安排和考虑我们的生活。明天……”他开口说。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
“但是我的儿子呢?”她叫了一声。“你看见他信上写的话吗?一定要我离开我的儿子,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那样做。”
“但是,为上帝的缘故,哪一样好些呢?——离开你的儿子呢,还是继续在这种屈辱的处境中过下去?”
“对谁说来是屈辱的?”
“对于大家,尤其是对于你。”
“你说这是屈辱的!……请不要这样说吧。这样的话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颤声地说。现在她不愿意他说假话。她剩下的只有他的爱,而她也要爱他。“你要明白自从我爱上你以后,在我一切都变了。在我只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这样高尚,这样坚强,什么事对于我都不会是屈辱的。我为我的处境而感到自豪,就因为……我自豪……自豪……”她说不出引以自豪的东西来。羞耻和绝望的眼泪哽住了她。她停住脚步,蓦地呜咽起来。
他也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使鼻子发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来。他说不出是什么那么感动了他;他为她难过,而且感觉到爱莫能助,同时他也知道他就是她不幸的原因,是他做了错事。
“离婚不行吗?”他无力地问。她默默地摇摇头,没有回答。“带了你的儿子一道离开他也不行吗?”
“是的,但是一切都要看他怎样。现在我就得回到他那里去,”她冷冷地说。她预感到一切都会照旧,这种预感并没有欺骗她。
“星期二我就回彼得堡去,一切都会解决的。”
“是的,”她说,“但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
安娜打发走了马车,吩咐再到弗列达花园门前来接她,现在马车已经来了,安娜告别了弗龙斯基,就回家去了。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员会的例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会议室,照例向议员和议长打了招呼,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摆在他面前的文件上。在这些文件里有必要的证据和他预备发表的演讲提纲。但是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这些文件。一切他都记得,他觉得不必要在他记忆里再三再西地重温他要说的话。他知道,到了时候,当他看见他的政敌面对着他,而且徒然想装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的时候,他的演说就会比他现在能够准备的还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他觉得他的演说的内容是这样重要,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同时,在他听照例的报告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最天真、最平和的态度。看见他那青筋累累、指头很长的白净的双手,那么安闲地抚摸着放在面前的白纸的两端,看见他的头垂到一边那种疲倦的神情,谁都不会猜到几分钟之内从他的嘴里就会吐出的滔滔的言辞,那将卷起可怕的风暴,使得议员们叫嚷和对骂,使得议长不得不起来维持秩序。报告完了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他那平静而尖细的声音宣告,关于处理少数民族的问题他有几点意见向大家申述,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清了清喉咙,不望着他的政敌,只像他平常演说的时候一样,选中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一个在委员会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安静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为他的视线的对象,就开始陈述他的意见。当他说到基本组织法的时候,他的反对者跳了起来,开始抗议。同样也是委员会的一员,同样被触怒了的斯特列莫夫开始辩解,会议简直变得狂风暴雨一般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胜利了,他的提议被接受了;任命了三个新的委员会,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团体中,就会专门谈论这一次的会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醒来的时候,怀着愉快的心情想起了昨天的胜利,当他部里的秘书长为了要奉承他,把他听到的有关委员会上发生的事情的传闻告诉他的时候,他虽然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和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忘记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指定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回来的日子,因此当一个仆人走来报告她来到的时候,他感到吃惊,而且产生了一种不快之感。
安娜一大早就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电报,派了马车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应该知道她的到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来迎接她。她听说他还没有出去,正和他的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她差人告诉她丈夫她已经到了,随即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一面着手检点行李,一面期待着他来。但是一点钟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她借口吩咐什么事走进餐室,故意大声说话,期望他走到那里来;但是,他没有出来,虽然她听到他送他的秘书长的时候走到了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照例很快就要去办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前看到他,以便确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
她走过大厅,坚决地向他那里走去。当她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他显然是快要出门的样子,穿着制服,坐在一张小桌旁,把胳臂肘搁在桌上,忧郁地凝视着前方。他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先看到了他,而且她看出来他是在考虑她的事。
一看到她,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随即他的脸突然红了……这是安娜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事,而后他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去迎接她。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却看着她眼睛上面的前额和头发。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
“您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他说,坐到她的旁边,显然想说什么话,但是口吃起来。他好几次想说,但都停止了。尽管她准备和他会面时曾告诫自己要轻蔑他,责备他,她还是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而且她可怜起他来了。这样,沉默继续了一些时候。“谢廖沙很好吗?”他说,没有等待回答,他又补充说:“我今天不在家里吃饭,我立刻就要出去。”
“我本来想到莫斯科去的,”她说。
“不,您回来做得非常、非常对,”他说着,又沉默了。
看着他没有力量开口,她自己开口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凝视着他说,并没有在他望着她的头发那种凝神注视下垂下眼睛。“我是一个有罪的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和我告诉您的时候一样,我现在来就是要告诉您,我不能够有什么改变。”
“我并没有问您这件事,”他说,突然坚决而又怀着憎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料到会这样的。”在愤怒的影响之下,他显然又完全恢复了镇静。“但是像我当时对您说过,并且在给您的信上写过的一样,”他用尖细刺耳的声调说,“现在再重复一遍,我并不一定要知道这事。我可以不闻不问。并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这么善良,要这样急急地把这种·愉·快·的消息告诉她们的丈夫。”他特别着重说“愉快的”这个字眼。
“社会上不知道这事的时候,我的名字没有遭到污辱的时候,我可以不闻不问。因此,我只是警告您,我们的关系还要和以前一样,但要是您·损·害自己的名誉的时候,我就会不得不采取措施来保全我的名誉。”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能够和以前一样了,”安娜带着胆怯的声调说,开始惊惶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