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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著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政府给你撑腰,〃
冯天佑只管低著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著,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
〃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著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
〃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
〃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磨了半天,最後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水、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棒,统统都是白做的。
刘荃在旁边看著,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揉成一团,往裤袋里一塞,并没有什么表示。刘荃自己心里想著,他是住在唐占魁家里,也许倒不能不避一点嫌疑,要不然,甚至於会有人说他也是被收买了。但是後来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张同志,我认为用这种方式发动群众,并不能鼓励群众说实话。〃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张励冷静的望著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水?〃
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
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
那天散了会出来,黄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民主了!〃
刘荃起初沉默著,没有说什么,然後他突然愤激的向她说:〃你看今天这情形,谁要是有一句异议,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
〃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
黄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刘荃缓缓的走著,一个人落在後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
他这样想著,心里有点惘惘的,顺著脚走著。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著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著高高的一棵金色的柳树,夕阳正照在那枯黄的柳枝上。这两天已经不听见蝉声了。
那小河沟上搭著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裤有点眼熟,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二妞。他不由得呆住了,但是脚底下一直不停的缓缓往前走著,倒已经走到河沟旁边。
二妞正低著头拿著根棒槌舂著衣裳,时而抬起一只肩膀来擦一擦脸上溅的水沫。她那紫花布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那金黄色的圆圆的手臂。刘荃站在水边,离她没有几步远,但是没有朝她那边看去,只望著那沟里的水,那混浊的水夹著草屑,流得很急,又夹著一缕缕厚腻的黄泥,就像鸡蛋清里的一缕缕蛋黄一样。
这水虽然黄浊,究竟人影子倒映在里面映得出的。二妞早就在水里看见了他的影子,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是不是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他老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道怎麽,脸上一阵阵的红晕起来,手里仍旧一下一上的舂著衣裳,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她突然嗳呀了一声,那棒槌一下子滑到水里去,的溜溜转著,顺著水流走了。她只管望着它发呆,但是她这样嗳呀一声叫了出来,倒把刘荃惊醒了。他立刻跨到水里去,急急的走了两步,俯身去捞。这水虽然很浅,水势却很湍急,他的动作又太急遽,身体一连摇晃了几下,几乎栽了下去。但是总算把那根棒槌捞了回来。
二妞在石板桥上已经立起身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等到他上了岸,看他裤脚上的水像牵线似的往下流著,她呵哟了一声,直说:〃你瞧,你瞧,〃她自己手里捧著一团湿衣服,那衣服上的水也是牵线似的往下流,正淋在脚背上,她却没有觉得。
〃不要紧的,没关系。〃他把棒槌递给她,一面自己弯下腰去拧绞裤脚上的水。湿透了的裤子已经变成了深灰色。
〃这怎麽办,〃二妞皱著眉说。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於雨与水因为生疏,总仿佛怀著一种恐惧。衣服弄湿了似乎是很严重的事。〃又没的换,那一套我刚洗了。〃
〃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乾了。〃他向她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这一次他倒是走得很快,一半也是因为那潮湿的裤子冰凉的裹在腿上,非常不舒服。太阳下山了,一阵阵的风吹到湿衣服上,很有几分寒意。而且脚上那双橡胶鞋,糊上厚厚的一层淤泥,在地上一走一软,就像云里雾里似的,很不对劲。
进了圩子,在那小巷里遇见两个工作队员,是他的同学。
〃你怎麽回事?〃他们吃惊的问:〃掉了河里去了?〃
他含糊的笑著点了点头,假使据实告诉他们,说是帮著一个村子里的姑娘捞棒槌,一定要被他们大大的取笑一番。
〃怎麽会掉了河里的?〃
〃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幸亏水浅。〃他随口回答著。
〃真是笑话,人家地主没投河,你这土改工作队员倒投了河!〃
大家笑了一会,各自走散了。
他回到唐家,唐占魁的女人一看见了他,也是惊异的问:〃怎么了?〃
他很可以告诉她实话,但是他一直有这感觉,觉得她对於这女儿防范得很厉害,只要是个穿制服的人,一走近她女儿,她就惊慌起来。当时他也没有仔细思索,就随口答了一句,说是在河边上没站稳,滑到水里去了。
〃嗳呀,没摔著吧?〃她说:〃快到灶跟前烤烤,湿衣裳穿著要生病的。〃
唐占魁从田上回来了,放下锄头,就去揭开水缸盖,舀了一瓢水喝了,然後又舀了一瓢,含在嘴里喷在手上,两只手互相搓著。
他女人就告诉他刘荃跌到河里去的事,他只是随口答应著,仿佛并没有听见,只管慢慢的搓洗著两只手。洗完了就在他身上那件白布背心上揩擦著,背心上擦上一条条的黄泥痕子。
他女人也就沉默下来了。刘荃站在灶前烤火,不安地挪动著他的脚。橡胶鞋里汪著的水嗤咕一响。
唐占魁从那土墙上凹进去的一个窟窿里取出他的旱烟袋,伸到灶眼里点著了,抱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抽烟,身体向前伛偻著,直著一双眼睛,仿佛非常疲倦似的。
今天他和他女人有过一番争论。因为这两天村子里空气很紧张,谣言非常多,许多富农中农纷纷的都去献地。唐占魁的女人也恐慌起来,劝他把地献出一半。他只是不作声。
〃有什麽办法,赶上这个时世,〃他女人说:〃你心疼我难道不心疼,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倒要整大块的拿出去……〃说著,不由得哭了起来。
她又说:〃唉,不是我说你,真是何苦阿!一辈子舍不得吃,就想买地。去年春上为买耿家那块地,还拉上那么个大窟窿,欠上二百斤粮食到现在也没还!〃
她一面数落著,拿出他们收著地契的那只木头盒子,又伤心起来,说:〃早先那时候,这些地契就拿一块破布包著。后来买的多了,拿张桑皮纸包著,再包上个小包袱。后来你做了这么个匣子,我就说:〃算了,咱又不是什么财主人家,红木匣子装著地契。〃都是这匣子防的,不是我说!〃
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开口。她再逼著他到合作社去献地,他站起身来,拿起锄头来扛在肩膀上,就下地去了。
这时候天黑了,他回来了。他女人心里想著,趁著刘荃在这里,应当设法向刘荃打听打听消息。因此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开口向她丈夫说:〃唉,这两天村子上的话是真多,也不知信谁的好。我说二妞他爹,你也不用发愁,反正没咱们的事,咱们苦了这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几亩地,也还没吃三天饱饭哪,哪儿就斗到咱们身上?〃她嘴里和她丈夫说著,却把眼睛望著刘荃。
刘荃背著身子站在那里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