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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第二天中午大家聚集在一起吃斗争饭的时候,他忽然捧著碗踱了过来,正著脸色向黄绢说:〃黄绢同志,你这种作风不大好,要注意影响。〃
黄绢倒呆住了,还以为他是指昨天晚上的事,想不到他竟有脸当众宣布出来?
〃把苍蝇捞出来也就算了,你把这一碗粥都糟蹋了,〃张励拿筷子指著她搁下来不吃的那碗粥。〃这样浪费人民的血汗。我记得你是第一个反对吃斗争饭的,认为太浪费。这正是知识份子好高骛远的一个最好的例子。〃
〃张同志,你这话太不科学了,〃黄绢红著脸气烘烘的说:〃苍蝇是传染病菌的,连小学生都知道。〃
〃苍蝇在粥里熬奢,早已死了,病菌还能生存著么?你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洁癖。〃
〃我亲眼看见它掉进粥里,还活著呢,〃黄绢又端起碗来用筷子把那苍蝇挑给他看。
〃这算什麽,人家农民还不是照样吃,凭什麽你的性命比农民值钱?〃
两个人一个大声指责,一个大声抗辩,许多干部和民兵都在旁边看热闹,张励也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微笑著说:〃自己同志,跟你提意见是好意,是要帮助你进步,你这样不接受批评,态度实在不大好,应当提出来在小组上讨论。〃
当时刘荃非常替她不平,但同时也稍稍觉得有一点诧异,因为她今天不知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一开口就和张励顶撞起来。
她后来也懊悔她太沉不住气,明明知道是斗不过他的,即使大胆暴露他昨天的暧昧态度,也不会得到组织上的支持,徒然毁了她白日己的前途。
那天他们小组开会,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些人虽然都是天真的青年,为情势所逼,不能不顾到白曰己的前程,彼此之间本来就竞争得很厉害;既是示意叫他们抨击某人,当然加以无情的围剿,正是一个邀功的好机会。隔了好几天以后,还又有人在会上提出来质问:〃那天开完会以後,曾经有人看见黄绢同志跑到野地里去,哭了一场。可见她表面上装作接受批评,心里还是不服。〃
有片刻的寂静。然後黄绢微笑著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么关切,这么热心的帮助我进步,不由得感动得哭了。〃
这样,总算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了。
这两天工作队员天天参加干部会议,在合作社里秘密开会,酝酿斗争对象。这一天正在开会,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有奸细,有奸细!〃
〃是韩廷榜!〃
〃是他!我看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家嚷成一片。
当下就有几个干部跑出门去,把那地主韩廷榜架了进来,又喝骂那守门的民兵不管事。那韩廷榜是个高个子,黄瘦面庞,高鼻子,细眼睛,头发留得长长的,已经有几茎花白的了,正中挑著头路,两面分披下来。穿著一件白夏布长衫,蓝色帆布鞋。
〃韩廷榜,你来干什么?〃李向前大声喝问。
〃我来见各位主任有话说,看见同志们在这儿开会,没敢进来……没敢进来。〃他不住的点著头哈著腰笑著。
〃你有什麽话说?〃张励说。
〃我是来献地的。〃他想挣脱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地契,结果由别人代他掏了出来,把那小布包呈了上去。
张励取出里面的地契来看,一面笑著说:〃他们地主献地有三献,献坏、献远、献少。〃
李向前也凑上来看,说:〃这还不是拣的他最坏最远的几亩旱地,拿来糊弄人。〃
〃原则上不应当拿他的。这地是应当还给他的佃户的,他不能拿别人的地做人情。〃张励把几张地契仍旧用那块白布一裹,掷还给韩廷榜。
〃去去去!〃李向前吆喝着:〃快走!还不是借著献地来打听消息的!〃
众人把韩廷榜叉了出去。当下继续开会,张励使问起韩廷榜的出身与历史。这人祖上传下来有四十来亩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城里读过几年中学。後来经亲戚介绍出去,在外面混小差使,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捞到什麽油水,而且後来被人排挤,终於还是铩羽回来。但是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所以每隔一两年的工夫,也仍旧要到北京去一趟,托他丈人替他谋事,照例总是在丈人家里住一两个月,就又无可奈何地回来了。这一向看看乡下情形不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半个月前就想溜,预备留下老婆孩子,一个人逃出去投弃他丈人。但是这时候村口上已经查得很紧,他被民兵截留了下来,送到村公所去盘问了一番,依旧放他回去,只是此後就加派了几个人看守着他家前后门。
这时候干部会议里又把他提出来讨论,是否应当早一点把他扣起来。同时又怕他会把地契藏匿起来或是销毁掉,决定提前叫他的佃户去跟他算账,去问他把地契要了来。
一共有五个人种著他家的田,都是老佃户了。农会把他们叫了来,教了他们一番话,叫他们去索取地契。他们只管笑著答应著,一个眼不见,就少了一个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说是去找他去,一个个的也都溜了。干部们等来等去,等得焦急起来,再派人去找,原来他们几个人都下地工作去了。
李向前、孙全贵气得直骂:〃这些人死落后,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嘛,别著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
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覆晓谕。佃户们终於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後一调查,非常不满。再开干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
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著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
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著,後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
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
〃应当缩小打击面,〃黄绢说。
〃我们不能死抱著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後,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性的规定。过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重新讨论。〃
他再向干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舌发言的人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入地主阶级。
一向从不开口的支部宣传夏逢春也兴奋的说:〃韩长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青少年,三亩好水地哪!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春是个老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干部,连一个老婆都没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棍。
妇会主席也开了口:〃老婆还穿著新棉袄哪!〃
当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出一张单子来。前三名里就有唐占魁的名字。唐占魁虽然没有佃户,也雇不起长工,在农忙的时候却雇过短工。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给他打过工。农会就把这几个人找了来,发动他们斗争唐占魁。
几个雇工都有点怯寒,内中只有一个冯天佑比较胆子大些,敢说话。
〃唐占魁倒是……待人还厚道,〃他迟疑的说:〃同志们面前,咱不敢瞎扯,咱有一句说一句。替他家干活,他们自己吃什么,咱也吃什么,给起工钱也爽快。〃
〃你别这么傻,自己给人家剥削了去都不知道,还拿人家当好人,〃李向前说:〃你不想想,他不剥削穷人,他哪儿来的那些地?〃
〃那是他们一家子齐心,这几十年来都是不分男女,大人孩子都下地干活,甚至他爹在世的时候,七十多岁还下地去。〃
〃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胳膊肘子朝外弯,不帮著自己穷哥儿们,倒去护著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人。〃
〃不是这麽说,李同志。人不能没长心,老唐对咱不能算坏,那年咱死了爹,自己家里叔公叔婆都不肯帮忙,还是他借的钱买的棺材。〃
〃原来是这样,〃张励岔进来说:〃他这麽一点小恩就买住你的心了!〃
〃别这么傻了,〃李向前说:〃这一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你真跟他算起账来,他的地怕不要分一半给你!〃
冯天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活动起来。
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色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身!〃
〃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著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