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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著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象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妳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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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9
这两天解放日报内部很混乱,人心惶惶。报社社长兰益群被检举贪污,扣押起来了。报上也已经正式宣布他「与地主阶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挪用公款两亿两千万元,与商人合伙作投机买卖,并曾接受部下礼物价值一千万元以上。」
三反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抽调了一批干部去作材料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量地利用像他这样的青年干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说他们「政治清白,品质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线上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深,比较不会徇情。他们所检阅的告密信,都是检举处长以上的干部的罪行的。
有一天刘荃拆开了一封信,是检举陈毅市长的,署名「一个忠实党员」。信里说一九四六年陈毅率领新四军改编的华东野战军,被困在鲁中南一带的山区。延安派了人送来大批的假法币,供给他们在国民党统治区域采购必需品。陈毅就派干部化装商人混入济南青岛,替伤员购买医药。但是这笔款子只用半数买了医药器材与药品,其余都买了皮大衣、鸭绒被、皮靴、皮手套。此外还买了许多罐头食品给伤兵吃「营养餐」。但是「忠实党员」说:「我那时候正负了重伤,睡在篷帐里,连一条被子都没得盖。我听见说有这些食品,但是并没有看见过。后来我发现全堆在陈司令的总部里,我们退出鲁中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
他又控诉陈毅历次贻误军机,不听忠谏,损失士兵,放走敌人。一九四九年盲目攻击金门岛,又是一个惨重的失败。措词非常严重,刘荃看了,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理,只有马上拿了去请示上级。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不是外人,正是抗援总会华东分会的崔平同志。刘荃过去和崔平很少接触,只知道这人架子很大。现在高级干部穿西装的很多,他论地位还够不上穿西装,因此总是穿著一套剪裁合体熨烫精的黑呢人民装,更加衬出他那一张白净平整的长长的脸,大大的嘴。只是他脸上永远带着一种不愉快的疙瘩神气。也有人背后议论,说他不愉快也许是因为有赖秀英这样一个爱人,但是他这样一个疙瘩人,怎么会爱上她的,始终是一个谜。
刘荃把这封信送到他办公室里,他正拿着一枚鸡血石图章,细心地用一根牙签剔着印纹里的红泥。刘荃记得他去年刚来那时候,赵楚崔平这干人都还是因陋就简,用着木头戳子,现在却是每人都有好多只精美的玉石象牙图章,都是人家送的。他们虽然不经管财务,不免也接触到一些商人,也希望人家对他们「有点表示」。照例送干部较轻的礼,总是美国货的自来水笔与手表,但是后来就有人挖空心思,改送好石头雕刻的图章,既高雅,又大方,又不落行贿的痕迹。所以竟成为一时风尚,干部们都讲究起此道来。
「崔同志,」刘荃说:「这一封信我想请崔同志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归档。」
崔平皱着眉接过那一叠信笺来。然而才看了两行,他那不耐烦的神气立刻消失了,急忙揭到最后一页去,看是什么人具名。然后又很快地掩上那一页,彷佛怕人看见似的。「这材料让我来处理吧,」他抬起头来向刘荃说。
刘荃正要去,崔平突然又叫了声「刘同志」。他向刘荃微笑,「在这三反战役里,我们尤其要强调组织性。你经手的这些资料,除了对我公开之外,要绝对保密的。」
「我知道,」刘荃说。
崔平略略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可以走了。
刘荃走了出来,不免有种种的猜测。看那封告密信的口吻,对于军中的内幕知道得这样详细,执笔的人至少是个营级以上的干部。他曾经听见说崔平赵楚从前都是陈毅的部下。再看崔平刚才那副紧张的神气,不见得仅只是因为这封信胆子太大,「反」到了陈毅头上。他似乎是为写信的人害怕。──难道是赵楚写的么?那笔迹歪歪斜斜,似乎是经过矫饰的,但是说穿了也确是有点像赵楚的笔迹。
陈毅的地位决不会因此起动摇的,刘荃想,除非这封信刚巧被他的政敌抓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