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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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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彷佛一点也没有沾濡着什么,简直像陈旧的电影胶片上的一条条流窜着的白色直线。

不知怎么,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到这小巷里面来了。也就像走进古旧的无声电影里,静悄悄地谁也不说话,彷佛也绝对没有开口说话的可能。

走到小巷的尽头,一转弯,迎面就看见那衖堂的黑板报,立在木架上,那黑板上又钉着两片坡斜的木板,成为一个小小的屋顶。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他们就站在那狭窄的檐下躲雨,一面看那黑板报。是用红蓝白各色粉笔写的,把当日报纸上的要闻抄录了一遍,旁边加上花边框子。

雨哗哗地下着。

「我们下乡土改那天也是下大雨,」黄绢忽然说,彷佛带着点感慨的口吻。

「嗳,」刘荃微笑着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不是有这么一个迷信:下雨天遇见的人一定会成为朋友。」

他无心的一句话,这「朋友」两个字却给了黄绢很大的刺激。「是的,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她很快地说。

两人又都沉默了下来。

然后黄绢又说:「在韩家坨那时候,大家都很紧张,也许心理不大正常。过后冷静下来了,也许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可是无论怎么样,大家总是朋友,什么话都可以实说,没什么不能谅解的。」

刘荃默然了一会。「我一直是爱你的,」他说。但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在睡梦中说话一样地吃力,嘴唇非常沉重麻木,耳朵里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仍旧不能确定别人听得听不见,也不知道是否全都说了出来。

黄绢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也并没有其它的表示。大家默然半晌,她又旋过身去看黑板报。

雨倒停了。他们正要离开那黑板报的小亭子,黄绢忽然发现他肩膀和背上抹了许多粉笔灰。「抹了这么一身灰,」她说。

她替他弹着,刘荃突然把手臂围在她肩上低下头去把两颊紧紧贴在她头发上。

「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黄绢终于幽幽地说。「因为──」他顿住了,然后他说:「因为──我们不见面太长久了。」

黄绢微笑了。「认生吗?」她的声音细微得几乎不可辨认,然而这三个字在他听来,却使他心里不由得一阵荡漾。

他吻了她之后才说:「现在不了。」于是他又吻她。

他们不能老是站在那里。从小巷里穿出来,渐渐又走到热闹的马路上来。天已经快黑了。经过跑马厅的土产展览会,他们正感到无处可去,就买了票进去参观。

先到手工业馆,里面只堆了一些竹椅、缸、瓮、沙锅之类的东西。再到手工艺馆,老远地就看见门前排着一条长龙,相当拥挤。

「人家都说手工艺馆比较最精采,」刘荃说:「有些绣货和福建的小摆设,还可以看看。」他们的工作单位早已强迫性地集体参观过了。

他们也去排队,缓缓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一进门,先看见迎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五彩丝绣人像,很像一个富泰的老太太的美术照,蛋形的头,红润的脸面,额角微秃,两鬓的头发留得长长地罩下来,下颏上生着一颗很大的肉痣。

「这那儿是绣的,简直是张相片,」有一个参观者啧啧赞赏。「连一个痣都绣出来了!」

「人家说毛主席就是这颗痣生得怪,」一个老妇人说。

毛主席的绣像占据了正面的墙壁,旁边的一面墙上却挂满了粉红绣花小围涎,不知为什么,统统是同样的花色,同样大小,一直挂到天花板上,使人看了觉得眩晕,又觉得愚蠢得令人感到惊奇。

刘荃忽然嗅到一阵浓烈的橘子香。然后他看见了戈珊。她大概不是一个人来的,排在她后面的两个男子也和她一样,都在剥橘子吃。距离很远,她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很快地望到别处去了。大家排着队一步一步蜗牛式地向前挪动,身边拦着红白条纹栏杆。他知道她迟早会发现他的。果然有一片橘子皮飞过来打在他身上。

黄绢刚巧回过头来和他说话,戈珊向她连看了两眼。戈珊今天彷佛非常疲倦,站在那强烈的灯光下,面颊仍旧红艳得像抹了胭脂一样,但是脸上现出许多憔悴的阴影。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背后挂着的无数围涎组成平剧舞台上的一堂「守旧」,粉红软缎上绣着一丛丛的绿色花鸟。

刘荃向她点了点头。那单行的队伍继续向前移动,戈珊和她的同伴们随即从另一扇门里出去了。

刘荃和黄绢终于也出来了。跑马厅里面的场地非常广阔,灯光疏疏落落的,不甚明亮。远远近近无数播音器里大声播送着苏联乐曲,那音乐也像苏联境内的那些宽阔的灰色的江河,永远在灰色的天空下奔流着。跑马厅的一角矗立着钟楼的黑影,草坪已经变成秃秃的泥地,而且坑凹不平,今天下过雨,到处都汪着水,泥潭上架着一块木板。那广场是那样空旷而又不整洁,倒很有点苏联的情调。

音乐停止了,现在改播一篇演说。声音放得太大,反而一个字也听不出,尤其是远远地在晚风中飘来,只听见呱呱呱呱,紧一阵慢一阵,简直像鸭子叫。刘荃和黄绢并肩走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也许一切慷慨激昂的演说,只要隔着相当的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听上去都像鸭子叫,」刘荃想。

广场上停着一辆卖棒冰的小车子。他们买了两根棒冰吃。

「嗳,帮我拿着──重死了!」戈珊突然从黑影里走了出来,提着两大包东西。「我在那边芦席棚里买了点火腿。」

她递到刘荃手里,他没有办法,只好接着。戈珊从没有当着人对他特别表示亲密,因她自己也有许多顾忌,不愿意公开他们的关系。今天她明明是故意地做给他的女伴看。

她随即挽住他的一只手臂。「你怎么不给介绍介绍?」

「这是黄绢同志。这是解放日报的戈珊同志,」他向黄绢说。

戈珊哦了一声,说:「是黄同志!什么时候从济南来的?」

「刚来没有几天,」黄绢笑着说。

「你兜里有烟卷没有?」戈珊问刘荃。他因为天气热,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戈珊不等他回答,就熟悉地把手插到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拍出一支点上了吸着。「黄同志现在在哪儿工作?」

「在文汇报。」

「你们两位都是新闻工作者,」刘荃说。

「应当交流经验,」戈珊微笑着说。

黄绢说:「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应当向戈珊同志学习。」

「你太客气了。几时有空上我那儿去谈谈,叫他带你来。」她又别过脸来向刘荃笑了笑。「你几时来吃火腿汤?你不是说这一向很馋么?」她把火腿又接了过去,单和黄绢一个人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黄绢说:「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济南来的?」

「我老写信到济南去,报馆里的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也真爱管闲事,」黄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在他旁边走着,不知不觉地偎得更近一点。刘荃觉得非常惭愧。

「她跟你很熟?」黄绢又说。

「她跟谁都是这样,」刘荃很窘地笑着说:「听说她以前在冀中一带打过游击。」彷佛这解释了一切。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老干部的架子。」黄绢吃完了棒冰,掏出手帕来在手上擦了擦,随手就递给刘荃擦手。

他知道她一点也没有疑心。也许因为在她的眼光中,戈珊的年纪和他们相差太远,看上去比他至少大七八岁。

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在韩家陀搞土改的时候,她似乎对农村的女孩子二妞很有一点妒意。其它和二妞一点也没有什么。现在她倒的确是有妒忌的理由,却一点也不疑心。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讽刺吧。

但是他再转念一想,那时候她容易多心,是因为他对她还没有确切的表示。自从他明白地表示过他是爱她的,她就绝对相信他,再也不能想象他会爱上别人。她对他这样信任,他更应当觉惭愧,他想。他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他本来以为他和戈珊已经完了,但是看戈珊今天的态度,却好象她并不是这样想。她忽然做出那样亲热的神气,不论她是有意旧欢重拾还是仅只为了要破坏黄绢和他的感情,反正他无论如何得要向她解释一下,不能再这样藕断丝连地下去了。

在报馆里说话不方便,这又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应当到她家里去。但是这两天恰巧又有一件突击的任务交了下来,他又回到原来的部门,帮着张励整理一些文件,实在走不开。下午又有一个会议,把他叫了进去担任记录。开完了会出来,张励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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