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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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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嗤嗤地笑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理会,只是攀着车杠站着打盹,把车票衔在嘴里。疲乏的苍黄的脸,玫瑰红的狭长的车票从嘴里挂下来,像缢鬼的舌头。

第二天!刘荃又是早晨七点钟就到医院里去排班。

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暗绿粉墙的广大的候诊室里折来折去,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甬道里。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属来替换他们出去吃饭。

下午的门诊终于开始了。

刘荃忽然看见解放日报的戈珊匆匆地挤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诊室的门挤过去。

难道她有优先权?太不民主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等得急死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了。」

「你看我把时间扣得多准,不早不迟,刚巧这时候来,」戈珊笑着说。她挟着一只深黄色硬纸大信封,里面像是装着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

那青年生着一张白净的小方脸,肥厚的小小的口与鼻,永远攒着眉。刘荃记得刚才一直看见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着。他也可能是报馆里的工役,一早到医院里来代替她排班。现在大家一律穿著解放装,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与行业。

但是他掳起袖管来,却露出腕上戴的一只游泳表,一个工友是买不起的。「你看你看,都快三点了!」他把表送到她脸跟前,带笑抱怨着:「人家好容易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又要迟到──」

「谁叫你来的,叫个工友来不是一样?」

「老妈子们懂得什么;待会儿排班排错了,排到组织疗法那儿去,或是外科、产科,不是害你白跑一趟!」

她噗嗤一笑。「你倒是不会排错到产科那儿!排错了自会有人把你赶出来!」

旁边的人哄然笑了起来。那青年脸色微有些发红,也跟着笑。

「得了得了,还不快走!」她不经意地把那黄纸大封套像赶苍蝇似地拂了两拂,把他赶开了,她自己站到他的位置上。

刘荃虽然排在她后面,隔得很远,那队伍却是曲曲折折的,他就站在他们附近。戈珊一扭过头来,刚巧看见了他。「咦,刘同志!好久不见了!」她立刻跑过来握手。「我正找你呢,打电话给你打不到──」

「哦,对不起,我这两天请了病假。」

「怎么病了?不严重吧?」

「没什么,有点热度。」

戈珊一跑开,那青年只好又站到她的位置上去。他不耐烦起来了。「嗳,戈珊,我真得走了!」他向这边嚷着。

「戈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刘荃连忙问。

她把声音低了一低。「现在计画着要编几本小册子。最好能够突击一下。」

「哦。」

「你今天待会儿上报馆来一趟。我七点钟以后总在那儿的。」

她向他点了个头,随即回到她的岗位上。那青年现在可以脱身了,倒又站在旁边不走。「问得仔细一点,」他嘱咐着,彷佛怕医生诊断得不够详细。

戈珊只管把那大信封当扇子搧着,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然后她转过脸来,彷佛忽然看见了他,立刻把眉毛一皱,眼睛一瞪。「还不走!」

那青年忙在人丛中挤了出去。

刘荃看他们这神气,显然关系不同寻常。这青年男子却不像一个干部,而像一个普通的薪水阶级的人。当然也可能是被戈珊特别垂青的一个新干部。以她的资历与地位,也许也够得上像丁玲那样蓄有一个小爱人。

诊室的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一个病人挣扎着往外挤。轮到戈珊进去了。

几分钟后,戈珊又匆匆地扣着胸前的钮子,走了出来。门上装着半截乳白玻璃,映出她的剪影,蓬乱的长发披在背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青灰色布的夏季列宁装,袖子卷到肘弯上,露出腴白的手臂。她真不像一个肺病患者。除了她的面颊似乎特别红艳,有一种「北地胭脂」的情味。

她别过身来,把她那黄色大信封略略向他扬了一扬,作为打招呼,然后就在人丛中不见了。

替戈珊排队的那青年从医院里出来,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到他服务的中纺公司。他一走进办公室,近门一张写字台上的一个会计马浩然就嚷了起来。

「陆忠豪来了!──嗳,你这位老兄,你倒写意的!今天大家帮着清点布疋,累得腰酸背痛,倒正好给你躲过了!」

陆志豪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同事徐子桐便在旁边代他解释:「人家是正事,陪他令堂太太上医院去看病。」

大家玩笑惯了的,陆志豪一时放不下脸来,只骂了声「别胡说!」搥了他一拳。

一个红帮裁缝看见陆志豪来了,走过来向他收账。他们这里的职工上上下下统包给这裁缝,每人做了两套夏季解放装。

马浩然也还没有付钱,掏出皮夹子来,嘴里不断地抱怨着:「这趟真冤枉,都是为了游行,关照下来叫大家都穿新解放装──后来不是说,北京都是穿了西装游行!早晓得这样,压箱底还有两套旧西装,也好拿出来派派用场!」

「你知道北京为什么改变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立刻把肩膀一耸,头往前一伸,凑上来轻声说:「都是上次苏联作家爱伦堡到中国来,参观大游行,看见游行的人统统穿著解放装,就问旁边的译员:『这些人都是干部吗?』译员说:『不,是老百姓。』爱伦堡说:『老百姓应当穿老百姓的衣裳,太整齐划一了反而不好,像操兵似的,不像是自动自发地参加游行。』所以北京这次游行,喝!男的穿西装,女的穿旗袍,高跟鞋,旗袍而且越花花绿绿的越好,听说那两天上理发店电烫,简直挤不上去。」

「唉,早晓得──」马浩然一面咕噜着,一面数出一叠钞票来递给那裁缝。

「嗳,老马,跟你商量,」陆志豪嘻皮笑脸把手臂圈在他肩上。「这两天有一笔急用,你通融个十万八万的,月底发薪一定奉还。」

马浩然忙摇着头把皮夹子揣了起来,笑着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

「何至于?发了薪才几天?」

「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民主挑战,我也只好民主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

「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着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水走出这间屋子,人民银行就在过道里摆着小摊子,等着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水。」

「现在真是无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着头叹息着说:「人民银行在电影院门口也摆着摊子,专门吸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人民银行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着满街跑。」

志豪半天插不上嘴去,只得搭讪着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白』,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

马浩然皱着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洞,拖了这么一屁股的债!」

「还不是为了女人!」

「为个把女人,又何至于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上海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

「妳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交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着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着,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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