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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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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吸力往下扯拉着,眉梢眼角都吊了起来,倒显得年轻了许多。眼睛也变得非常明亮。脸上像是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

工作队员们站在旁边,极力避免挤在一堆,免得像是害怕似的。心里也不一定是害怕。看着那大肚子的孕妇被吊在那里,吊成那样奇异的形成,一个人变成像一只肥粽子似的,彷佛人类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剥夺净尽了,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不免感觉到一种本能的羞惭。

「怎么样?到底肯不肯坦白?」

「嗳哟,冤枉呀!嗳哟,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死得这样惨呵!」

「这就死啦?有这么容易!」李向前背着手站在旁边,不由得笑了起来。

「来来,大家加油!」孙全贵说:「今天非得突破她这顽固堡垒!」

「啊……」突然听见一声拖得极长的惨叫,那声音那样尖锐清亮,彷佛破空而来,简直不知是什么人,人在什么地方?

地下那只水桶里的水已经剩得不多,应当轻些了,但是那佃户抬着桶倒水,竟拎它不动,手一软,泼溅了许多在脚上。

「你说!快说!有金子没有?」那积极分子更加逼着问。

「有!有!嗳哟饶了我吧!有金戒指!」

「金戒指在哪儿?」

「有金戒指!嗳哟!嗳哟!饶命吧大爷!」

「在哪儿?快说!」

「想不起来了──嗳哟!放我下来让我想想──」

「说了就放你下来!」

「在夹墙里!在夹墙里!」

「胡说,夹墙里早抄过了,有一根针也抄出来了!」

「那就没有了!」她喘息着说。

「好,你不说──不说──你这是自讨苦吃,反动到底!」

手腕和腿腕扎在一起,那猪毛绳子深深地咬啮到肿胀的肌肉里。呻吟声低微得听不见了。

「操他奶奶──昏过去了!」孙全贵说。

李向前说:「妈的,快浇水,给她脸上浇水。」

佃户搬起地下的水桶,把桶底一掀,剩下的水统统泼在她脸上了。

汪了一地的水。那倒挂着油腻的发梢上,一滴滴的往下滴水。

「嗳哟!嗳哟!」渐渐又恢复了她那叹息似的呻吟,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睛微微张开一线。在那亮晶晶湿淋淋的脸上,只有眼睛没有光。

「快坦白!不然老子又来!──妈的,没有水了?」

恰巧有个小学生从课堂里溜了出来,也挤在人缝里张望着。这人就叫着苍他的名字:「嗳,耿小三,去打桶水来!」

那孩子害怕,一抹头跑了。

「小狗腿」那人骂了一声。

「我去我去。」另一个人提起了水桶走下台阶。

「嗳哟!嗳哟!」那妇人一面呻吟着,脸色却渐渐转成灰暗而平和。又有两只苍蝇飞了来叮在她鼻子上那块脓血上。她额上的汗珠晶莹地突出来。很大的一颗颗。苍蝇也是晶莹地叮在那莫,一动也不动。

刘荃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知不觉地一直握紧了拳头,手臂由紧张而感到酸痛。他想换一个姿势,但是胳膊已经麻了,动弹不得。只能让手指在身上爬着,一点一点从口袋里爬了出来。

「怎么还不来,我瞧瞧去,」那积极分子不耐烦地说。他走下台阶。那小学生并没有舍得去远,还蹲在院子里玩,把墙阴的一块大石头掀起一两寸,在石头底下捉蟋蟀。那积极分子忽然一个转念,便三脚两步走了过去,弯下腰去搬那块石头。把那孩子又吓跑了。

「妈的,今天干他一个痛快!」那人端着那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走上台阶,砰的一声,就丢到那妇女身下挂着的水桶里去,水花四溅。大家不由得哗然叫喊起来,在混乱中也听不见那女人的一声锐叫。

随即来了一阵寂静,在那寂静中可以听到一种奇异的轻柔而又沉重的声音,像是鸭蹼踏在浅水里,泊泊作声。那被撕裂的身体依旧高高悬挂在那里,却流下一滩深红色的鲜血,在地下那水潭里缓缓漾开来,渐渐溶化在水中。

那只吊桶还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女人的身体也跟着微微动荡,却像是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变得超然起来。一颗头倒挂下来,微风拨动着她那潮湿垢腻的发丝。

「妈的,太便宜了她!来,把她解下来,抬出去!」只有李向前一个人还很镇静。

积极分子与佃户们七手八脚拥上来解绳子。刘荃注意到黄绢的脸色非常苍白,用失神的眼睛四面望着,仅是在找他,他很快地走上去,从后面握住她的一只肘弯。

「来,我们快出去,去看他们怎么对付韩廷榜。也不能饶了他!」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了出去,过了两重院落,出了小学校。刘荃也并没有想好到哪里去,只是想逃走,逃到无人的地方去,稍微镇定一下之后再回来。他们穿过了大路,走到野地里。外面的阳光这样的明亮,使他们觉得很诧异。那阳光虽然温暖,一阵秋风吹上身来,却又寒浸浸的。太阳快下去了,乌雀都忙碌起来,到处听见它们唧唧喳喳叫着。那苍黄的田野一直伸展到天尽头,看着自然使人心里一宽。

黄绢突然扯了扯他的手臂。「你看那是干什么,」她轻声说。

那田野里有一辆骡车纵横奔驰着,来往地绕圈子,彷佛没有一定的目的。在他们这样不懂农务的人看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工作,只觉得很奇异,看它常拣田地里锯断的树桩上驰过。远远地也有些人站在田径上观看,并且吶喊着,也不知喊些什么。

那车子后面拖着一个东西,刘荃起初以为犁耙,原来是一个灰黑色的长长包裹。他这一连串的发现,非常迅速地一个接着一个。车子后面是拖着一个人。听说有一种叫做「辗地滚子」的刑罚,原来就是这样。这人一定就是韩廷榜了。

刘荃与黄绢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骡车横冲直撞,就像是一辆机件坏了的汽车,彷佛随时都可以疯狂地冲到他们身上来。

黄绢突然转过身去,拉着他就走。她的手指一根根都是硬叉叉的,又硬又冷。

本来大概不会注意到,现在他们看见地上有一棵树桩,那砍断了的粗糙的平面上钩着一些灰黑色的破布条。显然是韩廷榜衣服上扯下来的。那布条上又黏着些灰白色的东西,不成片又不成缕,大概是皮肤。

又有一棵树桩上挂着一搭子柔软黏腻的红鲜鲜的东西,像是扯烂的肠子。

他们很快地走着,走到那土圩子那里,顺着那土墙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截路。然后他们停了下来,把背脊贴在墙上。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像整个的人里面都掏空了似的。

那斜阳正是迎面照过来,惨红的阳光照在那黄土墙上,说不出来的一种惨淡。

他们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然后刘荃忽然发觉他们还握看手。他把她的手拖了过来,但是她彷佛觉都不觉得,半晌,才别过头来望着他。

刘荃突然拥抱着她。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他便用力把她的脸揿没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要留一点空隙,要把四周那可怕的世界完全排挤出去,关在外面。

「黄绢,」他轻声说。

然后他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妳的。」

她不动,也不作声。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向他望了望,随即别过脸去。

「你这样说,好象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说。

「好,那么忘记你,好不好,」他笑着说:「马上一转背就忘了。」

她的脸虽然别了过去,他可以看见她的面颊圆圆地突了出来,知道她是在笑。

他吻她。那恐怖的世界终于像退潮似的,轰然澎湃着退了下去,把他们孤孤单单留在虚空中。

「你什么时候走?」黄绢说:「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抱得她更紧一点。

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可以听见口袋里有些纸张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响声。「这是什么?」

「你的信。──真不顾寄掉它,寄了就没了。」

「那你就带到上海去再寄。」

「你家里的人看见上海的邮戳,不会觉得奇怪么?」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你怕我以后不写信给你?」

「你总要等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地址才会写来。你算算,那还要等多少时候。」

墙根的枯草瑟瑟响着。一阵阵的归鸦呱呱叫着,在红色的天上飞了过去。

「第一次看见你那天,你记得,大家在卡车上唱歌,」刘荃说:「我就留神听你的声音。」

「我的喉咙不好。」

「你唱歌的声音比平常说话声音尖些,不过也非常好听。」

黄绢低下头去把额角抵在他胸前,格格地笑了起来。

「干吗笑?」

「我根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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