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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公沉默良久,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眼睛望向公子华带的包裹,“此为何物?”
“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点头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
“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
“黑心店家?”
公子华点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这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
“是哪一家客栈?”
“运来客栈。”
“运来客栈?”惠文公眉头皱起,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是也住此店。”
“正是。”公子华点头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
惠文公震几怒道:“哼,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
“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
“好!就将此人腰斩示众!”
“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见臣弟审得紧了,竟然抬出老太后,说是老太后的远房侄孙——”
“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所有钱财,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房子,让他闭门思过。”
“老太后那儿,如何交代?”
“饶他一条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领旨!”
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阴处仍旧是片片银白。
这日晨起,独臂汉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门,为苏秦送行。苏秦的体力已完全恢复,褐衣蓝襟,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远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老秦人。
独臂汉子提着苏秦的包裹走出大门,端详苏秦一阵,点头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这身打扮,真就是个老秦人了。”
苏秦不无尴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两膝,朝老丈跪下,拜过三拜,叩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老丈救命大恩,苏秦来日必报!”
老丈走前一步,将苏秦缓缓扶起:“官人说出此话,就是见外了。莫说是官人,纵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着他冻死在家门口。”
独臂汉子接道:“是啊,苏官人,你若是看得起这个独臂秦兄,早晚遇到难处,只管来寻就是!”
苏秦朝他深揖一礼:“秦兄厚义,苏秦记下了!”
独臂汉子还过礼,将包裹递予苏秦。
苏秦斜挂在背上,朝几个女人一一揖过,却不见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冲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兴高采烈地背着一个小包裹走出院门,不无羞怯地走到苏秦身边,单薄的身体使人望而生怜。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让她随你去吧。”
苏秦惊道:“老丈,此事万万不可!”
老丈怔道:“苏子可是嫌弃小囡?”
苏秦深揖一礼:“老丈,容苏秦一言。”
“官人请讲。”
“老丈一家厚情,苏秦没齿不忘。苏秦既认独臂兄为兄,小囡便是苏秦之女。如今苏秦颠沛流离,岂可让小囡随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苏秦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苏秦必视如己出,不使她受半点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苏秦,点头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强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转向秋果,“小果,官人答应三年之后再来接你,你愿意等吗?”
秋果眼噙泪花,点头。
苏秦再揖一礼:“苏秦一诺既出,断不食言!”
独臂汉子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一点干粮和些许碎银,官人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又是一揖:“谢秦兄了!”朝众人再次揖首,“谢诸位了!苏秦告辞!”
众人依依不舍,送至官道,望着他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寻苏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只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过来说,若是宝器自行碰毁了,心里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于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惠文公复坐下来,进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已经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樗里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处,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中陡地打个惊愣。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君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的一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樗里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见过君臣之礼,樗里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寡人急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樗里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望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里疾,轻叹一声,“樗里爱卿,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樗里疾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说道:“樗里爱卿,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