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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心肠不变。一路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将来寄放在此,安心
北去,回来叩领。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伯皋道:“这个当得。
但请足下封记停当,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少营道:“如此多
谢。”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交与伯皋拿了进去。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
治酒饭待他,他又要置办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动身。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两
晚,方才别去。
过了两个多月不见他来,看看等至一年有余,杳无音耗。伯皋问着北来的浙
江人,没有一个晓得他的。要差人到浙江去问他家里,又不晓得他地头住处。相
遇着浙人便问南少营,全然无人认得。伯皋道:“这桩未完事,如何是了?”没
计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灵,即时去问卜一卦。哪占卦的道:“卦上已绝生气,
行人必应沉没在外,不得回来。”伯皋心下委决不开,归来与妻子商量道:“前
日这人,与我素不相识,忽然来寄此包裹,今一去不来,不知包内是甚么东西。
意欲开来看一看,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识,肯寄我处,如何等不得他
来?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过。我想只不要动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无害。”
妻子道:“自家没有欺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将出来,觉得沉重,打开看时,
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伯皋道:“原来有这些东西在这里,为何却不来
了?启卦的说卦上已绝生气,莫不这人死了,所以不来?我而今有个主意,在他
包里取出五十金来,替他广请高僧,做一坛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来。倘
若真个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与一番。受寄多时,尽了
一片心,不便是这样埋没了他的。”妻子道:“若这人不死,来时节动了他五十
两,怎么回他?”伯皋道:“我只把这实话对他讲,说是保佑他回来的,难道怪
我不成?十分不认帐,我填还他也罢了。佛天面上,那里是使了屈钱处?”算计
已定,果然请了几众僧人,做了七昼夜功果。伯皋是致诚人,佛前至心祈祷,愿
他生得早归,死得早脱。功果已罢,又是几时,不见音信,眼见得南少营不来了。
伯皋虽无贪他东西念头,却没个还处。自佛事五十两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财物。
伯皋心里常怀着不安,日远一日,也不以为意了。
伯皋一向无子,这番佛事之后,其妾即有妊孕。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
甚觉可喜,伯皋夫妻十分爱惜。养到五六岁,送他上学,取名丘俊。岂知小聪明
甚有,见了书就不肯读,只是赖学。到得长大来,一发不肯学好,专一结识了一
班无赖子弟,嫖赌行中一溜,撒漫使钱,戒训不下。村里人见他如此作为,
尽皆叹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败子。天没眼睛,好善无
报!”如此过了几时,伯皋与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他渐渐老成,自然收心。
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狂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终日只是三街两
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整个月不回家来,便是到家,无非是取
钱钞,要当头。伯皋气忿不过。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为,哄他回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周围多
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伯皋去
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一
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不看万事全休,
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丘俊的大
娘,看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仔细看时,俨然是向年寄包裹的
客人南少营。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恰好丘伯皋也回来,妻子说
着怪异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
管得他浪费?枉做冤家!”登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快
活不多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费,恰正是
千金的光景。明晓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后边人议论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只因丘
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但只是如此忠
厚长者,明受人寄顿,又不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何况
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打点受用,天岂容得你过?所以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
他一年也说不了。小子而今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钱财本有定数,
莫要欺心胡做。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却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元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厚;性质愚
纯,不通文墨,却也忠厚认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
与他从幼往来相好。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收拾赴任,缺少路费,要
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券送过去。自实道:“通家
至爱,要文券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赖了我的。”
此时自实恃家私有余,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中,竟自不收文券,如数交与他
去,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测。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自实之家,被群盗劫掠
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扰攘之中,又变不出银子来。恋着住下,又恐性命
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其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自
实与妻子商量道:“目今满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静;况缪君在彼为官,可以投托。
但道途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得。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
州。一路海洋,可以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东西,
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地面。
自实上岸,先打听缪千户消息。见说缪千房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
隆重,门庭赫奕,自实喜之不胜,道是来得着了。匆忙之中,未敢就去见他,且
回到船里对妻子说道:“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大家欢喜。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妻子上来,安顿行李停当,思量
要见缪千户。转一个念头道:“一路受了风波,颜色憔悴,衣裳蓝褛,他是兴头
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从容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
也养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门上人见是外乡人,不肯接帖。问其来由,说
是山东。门上人道:“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等
他出来,你自走过来觌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自实
依言站着等候。果然不多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自实走到马前,躬身打
拱。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
把自己姓名大声叫喊。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
“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
坐定。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请
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奉请过来一叙。”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
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自实对妻子道:“今日请我,
必有好意。”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到了衙内,千户接着。自实只说
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
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
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比及自实说着遭劫逃难,苦楚不堪,千户听了,也只
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自实几
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
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门。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妻子问说,“何
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讨些来救急。”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未曾说得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