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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以先后至有僣越,便可相安,才是处分得妥的。争奈人家女子,无有不妒,
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应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钉。与他商量,岂能相
容!做父亲的有大见识,当以正言劝勉,说媵妾虽贱,也是良家儿女,既已以身
事夫,便亦是终身事体,如何可轻说一个去他?使他别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
只该大度含容,和气相与,等人颂一个贤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
亲肯如此说,那未婚女子虽怎生嫉妒,也不好渗渗濑濑,就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
当得人家父亲护着女儿,不晓得调停为上,正要帮他立出界墙来,那管这一家增
了好些难处的事!只这一封书去,有分交:锦窝爱妾,一朝剑析延津;远道孤儿,
万里珠还合浦。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无缘对面不相逢,有
缘千里能相会。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书,对公子说道:“我前日曾说过的,今日你岳父以书相
责,原说他不过。他又说必先遣妾,然后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讨了回话然后
前进。这也不得不从他了。”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张福娘,然前日要娶妾时,
原说过了娶妻遣还的话;今日父亲又如此说,丈人又立等回话,若不遣妾,便成
亲不得。真也是左难右难,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只得把这些话与张福娘说了。
张福娘道:“当初不要我时,凭得你家。今既娶了进门,我没有得罪,须赶我去
不得。便做讨大娘来时,我只是尽礼奉事他罢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
“我怎么舍得你去?只是当初娶你时节,原对爹爹说过,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
还。今爹爹把前言责我,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要等送了你去,然后把
女儿过门。我也处在两难之地,没奈何了。”张福娘道:“妾乃是贱辈,唯君家
张主。君家既要遣去,岂可强住以阻大娘之来?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
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张福娘道:“妾身上已怀得有孕,此须
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儿女来,到底是朱家之人,难道又好那里去
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着,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
不肯成婚,可不担搁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强得他肯了,进门以后必是没有好气,
相待得你刻薄起来,反为不美。不如权避了出去,等我成亲过了,慢慢看个机会
劝转了他,接你来同处,方得无碍。”张福娘没奈何,正是: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却是堂上主张发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
说话,等待成亲。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强得过?只得且自回
家去守着。
这朱家即把此信报与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昼夜兼程,行到衙中,择
吉成亲。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这边缺了,那边又圆,且全了
范氏伉俪之欢,管不得张福娘仳离之苦。夫妻两下,且自过得恩爱,此时便没有
这妾也罢了。
明年,朱景先茶马差满,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还朝。景先拣定八
月离任,此时福娘已将分娩,央人来说,要随了同归苏州。景先道:“论来有了
妊孕,原该带了同去为是;但途中生产,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产,
便好带去了。”福娘再三来说:“已嫁从夫,当时只为避取大娘,暂回母家,原
无绝理。况腹中之子,是那个的骨血,可以弃了竟去么?不论即产与不产,嫁鸡
逐鸡飞,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这女子把正理来讲,也有些
说他不过,说与夫人劝化范氏媳妇,要他接了福娘来衙中,一同东归。范氏已先
见公子说过两番,今翁姑来说,不好违命。他是诗礼之家出身的,晓得大体,一
面打点接取福娘了。怎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紧的
人,看他未成婚时,便如此忍耐不得,急于取妾,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下
不得,岂不是个喉急的?今与范氏夫妻,你贪我爱,又遣了张福娘,新换了一番
境界,把从前毒火多注在一处,朝夜探讨,早已染了痨怯之症,吐血丝,发夜热,
医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与夫人商量道:“儿子已得了病,一个媳妇,还要劝他
分床而宿;若张氏女子再娶将来,分明是油锅内添上一把柴了。还只是立意回了
他,不带去罢。只可惜他已将分娩,是男是女,这是我朱家之后,舍不得撇他。”
景先道:“儿子媳妇,多是青年,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那怕少了孙子?趁
着张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还好辞得他。他若不日之间产下一子,到不好
撇他了。而今只把途间不便生产去说,十分说不倒时,权约他日后来相接便是。”
计议已定,当下力辞了张福娘,离了成都,归还苏州去了。
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在家中哭了几场,他心里一意守着腹中消息。朱家
去得四十日后,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归朱家,只当权寄在四川,小名唤做寄
儿。福娘既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并
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寄儿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儿。
与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戏耍,他每每做了众童的头,自称是官人,把众童呼来喝
去,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到了七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所习诗书,一览
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
且不说富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苏州,与川中相隔万里,彼此杳不闻知。
过了两年是庚子岁,公子朱逊病不得痊,呜呼哀哉。范氏虽做了四年夫妻,到有
两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无。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并无以下小男小女,一
死只当绝了后代了。有诗为证:不孝有三无后大,谁料儿亡竟绝孙?早知今日凄
凉景,何故当时忽妾妊!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却是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
并无儿孙,光景孤单,悲苦无聊,再无开眉欢笑之日。直至乙巳年,景先母太夫
人又丧,景先心事,一发只有痛伤。此时连前日儿子带妊还妾之事,尽多如隔了
一世的,那里还记得影响起来?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闻知朱景先丁了母优,因是他
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赍了赙仪奠帛,前来致吊,你道来的是甚么
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步胡鸿。他随着本处一个巡简邹圭到
苏州公干的便船,来至朱家。送礼已毕,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是件备陈。朱景
先是个无情无绪之人,见了手下旧使役的,偏喜是长是短的婆儿气,消遣闷怀。
那胡鸿住在朱家了几时,讲了好些闲说话,也看见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便
问家人道:“可惜大爷青年短寿,今不曾生得有公子,还与他立个继嗣么?”家
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个,总是别人家的肉,那里煨得热?所以老爷还不曾
提起。”胡鸿道:“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爷喜欢么?”家人道:
“可知道喜欢,却那里讨得出?”胡鸿道:“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爷
意思怎么样。”家人见说得蹊跷,便问道:“你说的话那里起?”胡鸿道:“你
每岂忘记了大爷在成都曾娶过妾么?”家人道:“娶是娶过,后来因娶大娘子,
还了他娘家了。”胡鸿道:“而今他生得有儿子。”家人道:“他别嫁了丈夫,
就生得有儿子,与我家有甚相干?”胡鸿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还是
你家带去的种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这话。对老爷说了,你自说去!”
家人把胡鸿之言,一一来禀朱景先。朱景先却记起那年离任之日,张家女子
将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苏州之事,明知有遗腹在彼地。见说是生了儿子,且惊且
喜,急唤胡鸿来问他的信。胡鸿道:“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小人不敢乱讲
出来。”朱景先道:“你只说前日与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而今怎么样了就是!”
胡鸿道:“不敢瞒老爷说,当日大爷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所以备
知端的。大爷遣他出去之时,元是有娠,后来老爷离任得四十多日,即产下一个
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见在那里?”胡鸿道:“这个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伶
俐,极会读书。